那日，我们去登赣西的最高峰武功山。
武功山和井冈山同出一源，均属罗霄山脉。井冈山因红色星火闻名，表现出的是一种刚健和炙热；武功山则因出了葛玄、葛洪两位神仙，更多的是一种柔美和神秘。
果然，等我们沿沪昆高速一路东行，到达萍乡市芦溪县时，武功山便迎我们以雾。
首日我们游览的是红岩谷景区。我们乍一上路，便听见水声潺潺，右侧有一条小溪流从山上蜿蜒而下，两旁竹木森森，云雾弥漫，不可见其源。
我沿左侧拾阶而上，道路颇为整洁明净，山中云雾升腾，前后仅能见十数步，加上水流曲折，我只觉得右侧山石水流变幻万端，或流泉飞瀑，或深谷夹水，或积水成潭，或石分双瀑，数步便有一景，数步便是天籁，数步便成绝响。
不多时，有一石成一半圆状矮槽，山水从右上方注入，在矮槽中形成一股浅绿色的漩涡，又从矮槽左下方流出。这石是阳，这水便是阴，阴阳互生，阴阳不止，这天造地设的的阴阳鱼，无时无刻都在演变着大自然的先天八卦。
入山深了，便觉得云雾更浓，就似有神仙给我涂了一层酽得抹不开的眼翳，拦着我的眼，阻着我看清这天地的灵秀。我想，如果这世界真有智慧和灵魂的密匙，那一定是藏着这样云山雾罩的山水里。明知在这里，偏偏又叫人寻不着。只是以我这样的俗眼凡胎，怕不用这般遮掩罢？
道边多笋衣，偶见当地人背锄荷袋，在山间挖春笋。我也有意寻得一二根笋来，只是我哪有他们那样清明的眼睛，只见他们隔水便见一笋，我眼见他们踏石过水，还需他们指点方才看清笋之所在。我心内暗笑，我这双拙眼，连日里看的是虚伪的城市森林，哪里能比的上这些淳朴的山民。这山里的食材尽他们索取，只因他们，有山的眼睛；只因他们，是山的朋友。
不时有一竹旁逸斜出，横住去路，这或是山神的警戒？只是上山时我太过进取，从翠竹上边跨过。下山时，我多了几分敬畏和谦卑，俯身从山竹下方钻过。这算是扯个平手罢？我想，人与自然，还是和平、和谐最好。
这根翠竹，像极了我们的人生，青年时莽撞进取，一味争先，唯恐天下之不可得，就如上山时赳赳霸气。等到老年时，历经世事反知诸事不易，反生谦退恬淡之心，正如下山时悠悠绵长。其实，我们的文化何尝不是如此？上山时我们多是儒家，下山时便又成了道家。我们的文化，就藏在一座兀然耸立的山里。
我走得乏了，只感觉胸中有团火在燃烧，肺部像一个老旧的内燃机，从下往上生出燃烧过后的一点余烬来。只是热而不辣，内力已尽却没有燃烧生命的能量，全靠呼吸着这天地源源不断的负氧离子。
原来这水流两旁尽是珍贵林木，有南方铁杉、黄山木兰等，这些树木在这云雾之间滋养生长，得天地之灵气，一呼一吸，一吞一吐之间，都是仙界有人间无的金风玉露。我有幸呼吸其间，自然精神舒泰，神清气爽。
再往上行，只见有一树长在乱石之间，树根在石上暴起，深入石边的水流之中。树根是如此艰难，那树却长得亭亭玉立。树枝分成数十杈，每根树杈都向上顽强地伸出，仿佛一个孤独的寻求伙伴的舞者。这棵树用生命在舞蹈，用灵魂在唱歌。这生命的奇迹，孤独地屹立在这石上，用它自己的方式舞蹈着生命的礼赞。这一刻，我觉得我和它是通灵的，我感觉得到它的心跳，它的脉搏，它的呼吸。它均匀地悠长地呼吸着，仿佛在说，生命如此艰难，何不好好珍惜……
逾往上行，两侧芳草缤纷，有白色的山茶、绯色的杜鹃掩映其间。行至一道石梁，地上白色山茶落花成冢，脚踏上去便成赭色。我仰头看枝上茶花，花开得正艳，我恨我没有诗人的笔触来赞这花，它徒然香了我的心胸，铺了我的道路，我却无以为报，只能捻一朵花，却怎么也效颦不出佛祖的智慧来。迦叶若在，料也无法报之以神秘的微笑，只怕要给我当头棒喝，不让我玷污这灵秀之地罢？
山行逾深，雾气便更重。此时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便索性坐在一方石凳上，看一蜘蛛在林间结网。这蛛网两面两重，沾风缀露，别有一番意趣。只是这云雾之中再张罗网，于这蜘蛛，于心何忍？于诸飞虫，则又何辜？我叹一口气，大自然自有它的生存法则，而我们的社会，自有成汤这样的仁君猎鸟时会网开一面，自有孔子这样的仁者钓鱼时会钓而不纲。仁，在我们心里就好。
坐了一会儿，热气消退，便觉得寒气入骨。我想起古人说的“寒气侵骨”一词，这“侵”字真真用得极好，此时的寒气便从衣物之间刺入，全身顿时一寒。怪不得柳宗元坐在小石潭上会觉得“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这真不是随便写的，全都来源于生活。在这前后不见人的空谷里，只听见水声鸟鸣，我仿佛梦回大唐，回到柳子的永州，回到他的精神世界里。教科书说柳宗元是贬谪之后心情不佳产生的感觉，我觉得那是这些人没有生活经验，“想当然耳”。
我打起精神，这便又该上路了。我一路走，一路想，人为什么总想去寻找山林野趣呢？大概是人有着自然与社会的双重属性，平常在城市里忙着与人交际，勾心斗角，只有在这自然中才能找回自己。
有句经典台词是：一人问：江湖在哪里？另一人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这里，没有人，就没有江湖，只有你自己。我感觉，一个人总要有自己可以检查内心的地方，就像一节充电的电池，在城市的江湖里耗尽了能量，便需要在山水之间补充能量。只是，这注满的能量，自己要知道用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听从心的指引，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无悔的人生，这便是我在云雾中悟到的道。
我猛然回头，红岩谷白雾弥漫。我终于明白，这云雾就是有意隔绝我与世界联系的结界。她知道平日里我独自面对自己的时间太少，独自思考的时间太少，所以它赐予我这样浓酽的云雾，这是金刚法力，这是仙人指路，这是法海慈航，她要我顿悟，要我弄清楚人与自然的关系。
我笑着对自己说，下山，回到那个婆娑的大千世界，且看我法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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