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获2019年“诗经嘉鱼”征文大赛优秀奖第一名 （总第十一名）：
《诗经》里长大的姑娘
水酒一直都在寻找世间动人心魄的美与情。这近三十年来，无数愉悦的惊诧掠过他的生命，留在了他写的小说里。小说卖得很好，那些瞬间便也拂过更多人的心。读者们极爱他，爱到杞人忧天地问，是否至情至性的他找到了人间极致的灵动或渺远，就会封笔，以示虔诚。
这猜想并不是空穴来风，朋友们都知道他流浪一般地采风，无止尽地游走追寻，遇到值得停留之处，就会大醉一番，却都不是他的心灵归依处，次日酒醒，又会茫然上路。
什么样的美，能够让他长久地、不悔地、毫无犹疑地停驻、栖身？除了销量、行程、粉丝、网络，还有与生俱来对于诗与歌、艺与道极敏感的渴慕，什么能够让他内心真正充盈又安宁……
去嘉鱼，似乎是注定的。他在微博和微信朋友圈多次看到一个名为鲁翩翩的姑娘的新闻，历史学博士毕业后就回了家乡嘉鱼，参与这片土地的考古发掘，成果斐然。而她的另一重身份是嘉鱼的鱼文化乡村旅游节形象代言人之一。新闻照片里，她站在官桥八组的文昌塔前，捧起刚钓上来的大鱼，自然地贴在脸颊边。她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骄矜，似乎只是这片两千年来风起云涌、又经历了奇迹般的农村改革的伟大土地，所生养的美丽又聪慧的女儿之一。
水酒听闻嘉鱼的名字已经很久了。起初，他是被地名吸引，“嘉鱼”取自《诗经》，一念，心里就荡漾起许多风雅。后来，才得知三国时代倾国倾城的大乔小乔是在嘉鱼的温泉里出落成的，嘉鱼的角角落落里，都是这两个乱世里温婉又果敢的女性的馨香。
出发前，他合起了搜寻来的典籍与资料，默默地想，是不是《诗经》的纯真、良善、温润，流淌到了大乔小乔的血液里，又化入了鲁翩翩的眉眼间？
到嘉鱼已是傍晚，水酒登上了牛头山，俯瞰嘉鱼三湖同汇长江。四月的风拂过湖水，也拂过他的脸颊。
他在微博上和鲁翩翩约在了山顶的岳公亭。这个姑娘说读过他的小说，听说他要来采风，热情地要做导游。鲁翩翩说自己正在研究嘉鱼南宋的历史，最近常在牛头山考察，所以水酒到了，可以先到牛头山来看看。
“水酒老师！”水酒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笑盈盈的姑娘，手里还拿着一撂资料，匆匆忙忙地走进亭子坐下。
水酒早已看过岳公亭的传说，是当地百姓为纪念岳飞在此剿灭杨幺起义而建。不过看时，水酒心里就有些生疑。虽然史书里将队伍声势日渐壮大的杨幺描绘得骄奢淫逸，但是义军统领杨幺毕竟曾护一方百姓安宁、温饱，岳飞杀他时内心是否有过矛盾？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也不知道鲁翩翩的研究会否有新的见解。
翩翩见水酒遥望着远处的葱郁苍茫久久不语，便也微笑着翻看自己手中的资料。半晌，水酒回过神来，问翩翩可知这岳公亭究竟为何而建。水酒心里想知道，杨幺之死真的大快人心？
翩翩实言，年代久远，已经不得而知，或是为纪念岳飞平定杨幺，或是后人追慕岳飞功业道义，希望记下岳飞的赤胆忠魂与眼前这片壮阔河山的因缘际会。说到这里，翩翩叹了口气，感慨岳飞也因杨幺之事背负了争议，有人说这位剿杀义军的名将是“愚忠”。
“在我看来，杨幺确是草根英雄，后世史家多是为了维护正统而添油加醋，而岳飞，毕竟也是奉朝廷之命，较之他战功赫赫的一生，瑕不掩瑜，争议却也难免。我在想，岳飞杀杨幺时，内心是否有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甚至是志同道合之感，毕竟，同样是爱国护民，岳飞如若不在朝，或许是另一个揭竿而起的杨幺。”水酒见翩翩暗暗点头，便把内心困惑缓缓道来。
翩翩很是欣喜：“很少有人会对历史有如此精微的洞察！这也是我近来在思考的。钟相杨幺起兵，实因孔彦舟率官兵为非作歹，以致生灵涂炭。而岳飞平定杨幺，是因当时朝廷内忧外患，如若杨幺义军牵制大量朝廷兵力，轻则动摇民心，重则国家飘摇。岳飞或许不是愚忠，而是顾全大局，为国分忧。至于两位英雄，在乱世中，立场不同，虽皆有赤诚之心，终要有胜负之分，各自的艰难与委屈，只能任由后人评说了。”
水酒眼前仿若出现了那个满脸血汗的杨幺死前眼中的迷茫与绝望，而站在他面前的岳飞长叹一声，手下人便斩杀了末路英雄杨幺。两人的身后是混杂滚滚硝烟的血色残阳，静默的牛头山留下了英雄们的悲情与壮歌。
水酒觉得，这份纯粹与赤诚在《诗经》里似曾相识。
水酒和翩翩坐在渐渐沉下的暮色里，久久沉默，两人虽然刚刚相识，但是一番对话，两人似乎在动荡的历史长河里感应到了彼此的心跳。
回到酒店，水酒还迷醉于翩翩指点历史的妙语，一座岳公亭已经给了水酒极大的震撼，他看到古人们的人生抉择和精神所归，似有所思。一夜很长，对于明天随翩翩去陆口看看三国的强烈期待让他辗转反侧。他不知道的是，翩翩也已将他视作知音。
清晨的陆口静谧无言，辽阔的古战场披上一层朝阳，似是少女的脸颊，而这浩渺波涛和无边沙砾分明见证了三国时代一场场战役的胜败，一个个国家覆灭的无常。
水酒还记得昨天在岳公亭翩翩的一袭白衫沉静淡雅，而今天她的红色纱裙在浅滩边显得艳丽非常，恰似历史画卷的浓烈诡谲。
“带你来这里看看赤壁之战的遗迹，还有我的先祖鲁肃接替周瑜驻守的地方。”
水酒这才明白，原来鲁翩翩和她的乡民们有一大部分是鲁肃的后代，他们的风俗尽得了《诗经》的雅正与质朴，他们的先祖还是一国之中梁砥柱，一时之力挽狂澜者。上天何其眷顾这方土地！
水酒看着鲁翩翩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多了些敬意：“你可真真是名门之后了！”
翩翩浅笑，答道：“旁人或许只知道鲁肃联刘抗曹的赤壁之战，接替周瑜攻守有方，但是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的翩翩看着凝神的水酒，不像昨日置身事外，她似乎很在意水酒的心思。
水酒还在望着远方的波涛，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当日，赤壁之战在即，周瑜站在江边，生死胜负未卜之际，会怎样地牵挂小乔，作为男人，听到曹操的戏言，他的自尊心是否让他愤怒……”水酒说到这里，撇嘴一笑，慢慢看向身后沉默着的翩翩，他没有发现翩翩眼中的失落，“而小乔，又会怎样遥想着这里的一切，她的心或许充满恐惧，担心她的所爱灰飞烟灭、随大江逝去，但是她只能坚强，因为她不再是少女了，而是一个母亲，要守住东吴豪杰的微弱血脉……”
翩翩缓缓地，往远处走去：“周瑜彼时心里，不但有小乔，还有千万个东吴男儿，千万个东吴美人儿……小乔，她是一个奇女子，她是美神，是男人们的偶像，也是女人们内心最璀璨也最圣洁的姐妹，她安宁了千年来国人的心魂。至于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也只能猜吧……”
水酒微微一笑，他察觉了翩翩的醋意，他追了上去：“想到小乔，我就想到你。看到你，就像，看到小乔。”
翩翩又走远了几步，滩边的凉风没有带走她脸颊的微热。水酒捡起一块石头，走到她身边：“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历史。我想知道鲁肃的故事，那是镌刻进这片土地的历史，是历史的历史，而且，是你的历史。”
翩翩坐在了滩边，水酒依着她坐下：“鲁肃当年，接替了周瑜。他驻守于此，作为守军统领，他不满水运不通，作为父母官，他同情百姓受暴雨之害，于是率了三千官兵，修了鲁港，现在还能找到鲁港村。”
水酒沉吟：“确实，鲁港虽没有赤壁的惊心动魄，却是真正的美谈。”
翩翩微笑：“说到美谈，我更欣赏鲁肃四子鲁乾贞，那才是如玉的君子。”
水酒望着她眼里闪着的光，竟隐隐也对古人吃起醋来：“哦？说来听听！”
翩翩把鲁乾贞如何清高不仕又如何替兄弟奉养母亲们娓娓道来，说到他在荒蛮之地打理万物，也重文明开化，培养儿子成为太守，不但不易，而且可贵，孝义、高洁、渊博，真是古代隐逸知识分子的楷模。
水酒：“比较起来，后来接任的吕蒙就要粗疏、鲁莽许多，以至于未得善终。此地也因此因接替吕蒙的陆逊而名为陆口。小小地名，记载几多浮沉，留下多少发人深省的人生教益！”
翩翩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水酒，忍不住又笑了：“你刚刚那么不正经，此刻又如此正经，发这样的感慨，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
水酒趁势凑到她的耳边：“你真想知道我是怎么样的？”忽而又移开，放声，“偏不告诉你，哈哈哈！”
翩翩被捉弄，有些不甘心，嘴巴微微撅起。水酒看笑了，心里却反复在想一个问题，自己除了是小乔的追慕者，或许，也该有鲁乾贞的品格，是否内心会更笃定、安然？一如《诗经》里所云，“思无邪”，是否就能找到心安处。
江水一遍遍荡涤着浅滩，无休无止，翩翩多希望时间慢下下来，就这样和水酒看着江水，聊着故事，无休无止。
到了中午，翩翩带着水酒去了嘉鱼的田间，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芳菲，便到了一栋依水而建的小舍，推窗可见江水浩渺，拉上窗帘依然可听到水声潺潺。
翩翩与水酒在小舍坐下时，水酒感慨了一句：“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梦，花林笼罩、大江长流，古木小舍里，知音对酌，高山流水之声绕梁不绝……”
翩翩得意地说：“我就是这里长大的。”说罢，让店家上了菜，半晌，店家端上了一碟麻花、一碟麻糖，水酒嚼着，似乎嚼出了田间的哨声与欢歌。
店家一阵吆喝，一锅大鱼就上桌了，汤极浓稠，鱼饱满鲜嫩，香气氤氲。
水酒慨叹：“整间屋子都有了河海的灵气，又有人间的烟火气！”
“还有一份古意！”翩翩接着说，“南唐中主李璟当年见了这鱼，惊呼'佳鱼’！说一定这鱼也是同宗的呢！”
水酒微微颔首：“以此谐音为地名也甚妙！佳鱼是地灵，“嘉鱼”是人杰，以《诗经》雅正无邪之风教化民众，自然千年安泰，人杰又地灵！”
水酒刚想先用筷子夹一块嵌肉的藕夹，金黄酥脆，惹人垂涎，手机却在此刻响起。
翩翩盯着水酒通话时候不安的神情，内心也焦灼起来。水酒说几句也会看看翩翩，内心似有愧意。
水酒放下电话，夹起了藕夹，尝了一口，微蹙的眉眼瞬时舒展。当他再次抬头看到翩翩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了。
“怎么了？”翩翩忐忑。
水酒说自己要赶去美国领一个文学奖，主办方还希望，他能够留在美国的一所学校授课。
翩翩笑得有点苦涩：“这是好事哇……不过，我很希望，你能够在嘉鱼留得久一点。”
水酒看着她，认真地问：“翩翩，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吗？”
翩翩低头喝了口鱼汤，这鱼汤似是一口深井，有深深的情韵。她抬头看着水酒，坚定地说：“我不能走，我想留在嘉鱼，嘉鱼给了我很多故事，我想为嘉鱼找回更多故事。”
水酒点点头：“我能懂你。”接着，就是久久的沉默。
是翩翩给水酒倒了一杯酒：“我们俩，一个叫水酒，一个叫翩翩，能够相会在嘉鱼，本身就是一种缘分，就好像两千年前，在《诗经》里就冥冥中就写好的。来，我给你唱哇！”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鲁翩翩的歌声极美，水酒像是落入了幻境——
高敞古朴的宫殿之中，一片和乐，君以仪礼以示对群臣之敬重、对自我德行之鞭策，群臣享用鲜鱼与美酒，祝福君主，也立誓拱卫家国。真是海晏河清、天下为公的佳境……
水酒不自觉地也哼了起来，徜徉在翩翩的歌声里，也迷醉在《诗经》的情致里。
唱罢，翩翩微笑着说：“《诗经》这一首就像一种召唤，看上去是召唤贤才，让我更想留下，也是对后人心灵的召唤。”
水酒豁然：“或许只有这一方好似存于《诗经》世界中的水土才能生养出你这样的人，对历史无比通透，又将历史化为自己的血脉，我最近见到的嘉鱼的每一个人每一处景都有灵性，又有一种温情纯正。”
鲁翩翩起身，站在窗前：“水酒，你的很多话，我很有共鸣。”
水酒：“我想，我还会回来的，回中国，回嘉鱼，回到我们的《诗经》里。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现在知道，好像是精神的同路人，还有精神的故土。”
翩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嘉鱼会一直等你回来。”
水酒的飞机起飞的时候，他手里握着脖子上挂着的小鱼挂件，他记得翩翩对他说，永远不要停笔，把历史和故事，把你们和我们，把所有美与爱一直写下去，这就是意义。
这条小鱼，会一直游在水酒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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