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阅读之《齐人有一妻一妾》

       孟子的文章以论辩见长，气势磅礴，有勾魂摄魄之功效，在中国古代散文中，具有着极强的逻辑性。但这一段文字小巧玲珑，颇为别致。如果说孟子文章的总体风格是大江大河，汹涌澎湃不可遏制的话，那么这一篇则如潺潺小溪，涓涓细流，回环往复，曲尽其妙。也是我最喜欢的《孟子》里的一段文字。

       文章里说，当时齐国有一个人，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他的职业，总之，来龙去脉皆不明了，只知道他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小妾。这个“齐人”每天很早就外出，很晚才回家，而每次回来，一定是酒足饭饱，荣光焕发。他的妻子每次寻问他的行止，他总是洋洋得意地说“尽富贵也”，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时间长了，他的妻子便产生了怀疑。按常理，来而不往非礼也，别人总请他吃喝，可为什么总不见“显者”来回访呢？于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小妾一商量，便决定跟踪他。

       第二天，“良人”照旧衣冠楚楚出了家门，妻子看到街上“无与立谈者”，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而良人径直走到了“东郭燔间”，也就是东郊的坟地。看到别人祭祀完走了，他便跑到祭祀之处，大吃大喝那些祭祀的祭品。吃完之后，又“顾而之他”，去吃另外一处的祭品。

       妻子回来之后，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小妾，两个人在院子里相对而泣，因为她们知道，“良人”是不可指望的了。可是不一会儿，良人就回来了，“施施从外来，娇其妻妾”，还和以前一样，在妻妾面前眉飞色舞，大吹大擂。

       这段故事大概二百多个字，但却做到了故事情节完整，人物形象突出，其中隐含的各种意趣，令人把玩不尽。

       孟子曾说过一种阅读《诗》的方法或原则，“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我们也用这种“以意逆志”的方法，去揣摸一下这段饶有趣味的文字。

       首先，齐人是个怎样的人。

       我们知道，在战国时期，齐国是个很富裕的国家，从齐人生活在城市之中，家有“中庭”，又能娶到一妻一妾来看，他的家境当也非一般人可比。他本应该有个固定的职业或者一官半职，亦或靠老子接济，可是我们在文字里都看不到。他似乎是凭空拥有了这一切。他每天的“工作”是偷吃“燔间”之饭，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是乞讨，还是爱好？如果是乞讨的话，他一个人是吃饱了，可他的妻妾如何生活？莫不如说是一种爱好，因为他的家里本来不缺所谓的吃与喝。我们现代社会不也有此类所谓的爱好吗？为了追星，倾家荡产，以死名志。本身家财万贯，却偏偏每天去“拾荒”。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或者，他只是为了炫耀，为了实现一种男人和丈夫的“自我价值”。然而，为了达此目的，他的方式方法，未免有些明里暗里，不值一哂了。当然，这种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在自己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人，现代社会也不乏其例。

       其次，故事的主要人物是谁。

       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在“齐人”身上的时候，忽然发现，齐人的所有行为，我们都是通过“妻子”的眼睛“看”到的。她先是产生怀疑，接着暗中跟踪，然后发现真相，最后和小妾相对而泣。齐人不过是一个陪衬，而妻子则是主角。有人特别赞赏“妻子”的见识和骨气，她能够按常理发现丈夫的行为异常，又能采取有效的方法揭开行为异常的真相，而发现真相之后又不当面揭发，只是和小妾相对而泣，是她的“见识”；她的“骨气”则表现在她对丈夫的深刻认识和对自己前途的清醒预测。如果故事有续集的话，“妻子”一定也会像《氓》里的“妻子”一样，“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了。既然你是这样一个人，我和你还有什么过头啊，我还是走了吧。不过，这也让我们“考证”了一个事实：现代社会中常见的妻子跟踪丈夫，原来古已有之，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然而，这种“女人式的聪明”，其结果常常是“自寻烦恼”，看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第三，孟子要说什么。

       本篇选自《孟子·离娄下》，是一则相对独立的故事。故事之后有一段议论。“由君子观之，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这是从故事当中提炼出的观点。这一观点的核心是“求富贵利达者”。所谓“求富贵利达者”，我们通常理解为“追求利禄”，渴望升官发财的人。孟子说，那些追求升官发财的人，能够不让他的妻妾羞愧和哭泣的人，是很少的。这是从做人的角度来理解的，也就是说，为人要“正道直行”，只有正道直行，方能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家人，对得起社会，然而，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是很少见到的。我觉得，这一层面的理解不能说不是孟子的本意。我只是想说，读完这段文字之后，那“妻子”的目光和脚力着实让我警醒，那就是，如果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建立有严厉的“监督”机制，那么，“良人”的丑行便会越来越少了。

        最后，“妾”有什么作用。

       我相信，很多人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都会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要写那个“妾”，她有什么寓意。其实，这个“妾”，除了说明“良人”的家境之外，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她不过是个“艺术陪衬”，也就是说，为了把故事说的完美而有趣味，非有这样一个人不可。否则，妻子的形象意义便不生动不深刻因而也就失去了感染力，而良人的可笑可耻便也打了折扣，故事的主题也就黯淡无光彩了。很多中国人都喜欢“较真”，他们骨子里缺少一点点的艺术细胞，对号入座，让人觉得大杀风景。这里不想多说。

       从文学角度说，这段故事对后代影响非常大。无论从唐宋的古文中，还是从明清的小品文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她的影子。把她看成中国最早的小小说，也未尝不可。

                                                                  2014/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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