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之乐
这是我为学生们编辑的习作选《在黎明中行走的花》一书所写的序言。我和学生们说,过了二十年后,你们可能会读懂的。一笑。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扰来扰去,自然是大家都不高兴。
世上扰人的事也太多了,比如,你非要人家写点诗和小说之类。
世上不高兴的事也太多了,比如,你非要人家写点诗和小说之类。
扰人的人,往往是自以为是的过来人;因而被扰者,也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未过来的人。
这是一个定理。
古往今来,从未改变过。
但这个定理,似乎也从未被人证明过。
如果有人,还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非要去证明什么,那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无法被证明的,也一定是让所有人都不高兴的。
而可惜的是,自以为是的人,常常自以为是。
有一天,是初冬的某一天,苏轼和几个朋友想去赏月了。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人是好人,景是好景,歌是好歌。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朋友说,没关系,我有昨天打来的好鱼,是松江之鲈。我们可以携鲈而赏月了。
但鲈也不过只是肴而已,有肴而无酒,如此良夜何?
于是,只好去羞涩的打扰。
说是羞涩,是因为,你的打扰,有点强人所难,有点无所事事,有点超凡脱俗,说到底,是没事找事。
然而打扰总归是打扰了。
可没想到,被打扰者极其凑趣,不但不急不恼,反而虔诚至极,真诚至极,欣喜至极。
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户兰,风外听竹。
文人野客之闲情,要有红巾翠袖之帮衬。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还有一天,应该是深冬了吧。
天降大雪,世界一片洁白。
在山阴那个地方,有个叫王子猷的人,被茫茫之雪声惊醒。
于是,他让人摆酒赏雪。
摆酒之不足,彷徨而歌,有归隐之思。
归隐之不足,于是,想起了在远方的好友。
于是,便夜乘小船就之。
一夜浮游,终于到了朋友家门,却掉头而返。
人问其故,答曰,我本意只为赏雪,雪既已赏,打扰不打扰朋友,便也无可无不可了。
人之相交,贵在相知。相知则相投,相投则相融。
你之趣味,便是我之趣味,何必相见。
不相见便是见,相见了,有时,反而不如不相见。
此之谓不打扰之打扰,也可理解为打扰之不打扰。
还是一个冬季,大雪三日。
西湖上鸟声俱绝。
明代有个叫张岱的人,想到湖心亭看雪。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何其静谧如此。
然而,亭上还有更加有趣之人。
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于是,张岱只好被打扰了。
结果是,强饮三大白而别。
三大白,醉得有些惝恍,舟子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似乎并未听到。
张岱似乎不用听到。
张岱似乎什么都听到了。
还有一天,不知是春夏秋冬的哪一天。
庄子在濠梁之上。
他的朋友惠子在他的身旁。
庄子没有喝酒。
但他看到水里的鱼,不禁感慨道。
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当然要打而扰之。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当然要拒打扰而不被打扰之。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当然要继续打而扰之。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惠子所说的全,是所谓的稳操胜券。
朋友之间,互相打扰,并非是水流任意水常静,花落虽频心自闲。
明知而故问,心照而不宣。
所以庄子说,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闻道梅花圻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表面上看,陆游是想打扰一下梅花的。
可是,梅花固然只是一梅花而已。
可是,放翁只是孑然一放翁而已。
梅花纵然千万亿,放翁自然亿万千。
我觉得,陆游之意不在梅花,而在于己。
一切景语皆情语。情在心,心为情。
情之一字,非打扰而何?
打扰之乐,自然是无穷无尽了。
斗酒亦可。返回亦可。三大白亦可。鱼之乐亦可。
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如此而已。
登山不在山,在情,情满于山。
观海不在海,在意,意寓于海。
这样说来,诗和小说,便已不是诗和小说了。
这样说来,高兴与不高兴,便也不仅仅是高兴与不高兴了。
这样说来,自以为是,才可能成为真正的,自以为是。
打扰者打扰了被打扰者,被打扰者被打扰者打扰了。
如果是两厢情愿,又何乐而不为呢?
——是为序。
2017-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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