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路小馆 || 我的忘年交爷爷

我的忘年交爷爷

每到周末，我的手机都会接到一通特别的电话，它以“021”开头，从上海街道边的某一座古朴红色电话亭拨出，通常的对话如下：

“是我。哎哟，还是你这个小姑娘不错，电话接得很快，那位朋友不知道什么情况，老打不通。你们最近怎么样啊？还好吗？”

“是老爷爷呀。我们都还好，她出去了可能没有听到电话响，不要紧，你晚一些再打给她看看。”

“哦？她出去了，去哪里了，电话都不接。我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就想着一周时间到了嘛，来问问小伙伴们情况，什么时候你们有空，我们碰个头啊？”

“大家都好着呢，我们看看哪个周末大家都有时间，到时候约一下。你身体还好吧？”

“我嘛，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啊！你们几个小伙伴多带带我，我就不觉得老嘞。”

每次通话时间不长，三五分钟而已，内容也相对固定。老爷爷会先询问我室友为何接不到电话，然后问问我们近况，接着就是讨论何时约见，最后感慨一下时光，最终挂断。这样的联系看似寻常，但对于我们已经习惯了微信、QQ随时发消息、随时回复的人来说，有人拿着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站在电话亭前，插着电话卡，一个数字一个按键地拨通电话，问你一声：“最近还好吗？”我相信，你也会和我一样，很珍惜这样的来电，很庆幸自己被挂念。

那接下来就说说我们和老爷爷如何相识的吧。其实最先认识老爷爷的是我的室友，她傍晚遇到了在电话亭前打电话的老爷爷，担心老爷爷与家人走散，便借了手机帮忙联系。后来知道在电话亭前联系朋友是老爷爷的固有方式，他们就在一旁的长椅上交谈起来，两人聊得甚欢，老爷爷便要了我室友的电话号码，以便后续联系。

当室友和老爷爷再聚时，我和邻居小张同志加入了他们。我们四人，两男两女，一老三少，在约定好的马路边小石板凳前碰面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老爷爷，其瘦削形象令我震惊，怎么会瘦到皮包骨头，每根经脉都那么分明呢？之前每当室友在讲述她和老爷爷坐在长椅上聊天南海北，聊革命历史等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位微胖，脸色红润的老人，他戎马半生，老了老了，闲淡看风云。原来，现实中的人总会和故事中的人存在着相貌偏差。

但人物特点并无多大异常呢。博学多才，阅历丰富，言语幽默，举止讲究，身上有着五十年代人的沧桑感，又带着几分现代的气息。老爷爷见到我时，拎着一只绿色的布袋，穿着红色的短袖，踩着一双脱胶的球鞋，笑着问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叫你'小袁’如何？”我点点头，让他随意称呼。他接着便开始打听我这个“新人”的情况，“小袁，府第何处啊？芳龄几何啊？如今哪里高就啊……”

我们这些年轻人，大多数对初见者尤其是长辈的一连串打听不喜爱，但老爷爷的问话带着年代感，用词讲究，礼貌不失礼，叫人无法生厌，倒还期待他都会问哪些问题，又能听到久违的什么词语来。那天见面，老爷爷兴致很高地要带着我们去一家他新发现的饭店吃饭，他走在我们前头带路，时不时回头向我们介绍着饭店，说他早早就去探过，神情似一个刚发现宝地的小男孩。到了饭店门口，他指着花篮说：“瞧瞧，刚开张没几天呢，我们算是尝鲜了！饭店的菜一定是刚开业那几天最好吃，这是我多年的经验总结哦。”

论饭店装修，虽新但算不上多好。论菜品，虽多但算不上多美味。平平无奇的店，有一点好的是很适合四人坐下来边吃边聊天，客人不多，不吵闹，地方宽敞，大家随意。我们选好五六样菜后需先结账再用餐，老爷爷将攥在手里的卷得好好的纸币展开，他要付钱。我们自然是不会让他请客，瞧着他有备而来，又怕我们的坚持会让他不高兴，便说现在都流行手机支付，店家不收纸币了，他才又将纸币卷起来，收进了口袋里。入座后，他一脸真诚地道谢：“今儿让你们年轻人破费了。”

“这是我们首次会面，值得庆祝，来，我们以茶代酒碰个杯！”老爷爷还挺有仪式感呢。不光光要碰杯，还整了个祝酒词，一下子调动了我们几个的情绪，再加之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们也相当于桃园结义，此后就是好伙伴了，我们更是感觉身上流淌的血液都澎湃着。老爷爷讲三国，讲水浒，讲他上山下乡，讲文化大革命，讲三年自然灾害……时代的烙印还是无法抹去，他那些年见过、受过的苦在经年之后以一种诙谐的方式呈现在我们年轻人面前。

“我这次来，给你们带了见面礼。”在讲述历史的过程中，老爷爷忽然想到了一件大事，赶紧地放下筷子，低头去他绿色的布袋里翻找出他准备好的东西。我们一脸惊讶，怎么还有见面礼？我们可是两手空空而来啊。“这是我上午专门去打印店打印出来的两篇文章，我写的，送给你们。”两张A4纸，印着老爷爷发表的文史类文章，卷得好好的，用皮筋扎得好好的。我们郑重地接过，轻薄薄的纸张，沉甸甸的故事。也许就像老爷爷的一生，瘦弱弱的身体，高昂昂的精神。

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是敢为他人不敢为之事，不向恶势力低头。在吃大锅饭的时代，有权有势之人吃得肥头胖耳，无名之辈则骨瘦如柴，但偏偏面对上层阶级检查时，沉重的大锅总是甩在弱小的人身上。老爷爷不愿做默默承受之人，他不是沉默的大多数，面对强权，勇敢地揭露了黑暗的事实。当然，那样做之后，他被关在小黑屋多日，之后的岁月常常被穿小鞋，坎坷半生。“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的高光时刻，试问有几人敢站出来呢？我敢，身体被打趴了，但头颅一定要昂着！”老爷爷讲这话时，眼神里有着神圣的光，似乎那个时代从未远去，似乎他时刻在反抗着。

年轻人能和老年人成为朋友，光听故事一定不够。他们还要在现实里发展故事，才不会让彼此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那顿饭结束前，老爷爷要了我和邻居小张的手机号码，把我们也列入了他定期问候的名单里。他约我们在某个阳光和煦，微风不燥的午后，公园的石桌上一起下棋；他说我们有空的时候可以一起去看画展，一起看电影，一起听歌剧；他说我们是小伙伴，周末方便时要多见见面，他要保持年轻的心态……

我们都以为老爷爷说保持联系只是偶尔想起打个电话问问近况，却没想到自那一别之后，每周都会接到他的来电。有段时间，我因为要回老家看牙齿，每周六五点半起床赶去车站坐大巴回家，周日中午又拎着行李坐大巴从老家回上海，路途很折腾，让人疲惫不堪。而偏偏身体不适的时候，与他人的感情也出现问题，曾以为牢不可破的关系因生活琐碎而岌岌可危，我不知道自己在上海这几年到底收获了什么，到底意义有何。

就在我心情低落地拖着行李箱从南站走出的时候，老爷爷的电话打来。“小袁啊，最近怎么样啊？还好吗？这个时间吃饭了么？”照例的问候，却在那时如突然亮起的街灯，照亮了我眼前的黑暗。他关心地问一个满身疲惫的人，累吗？他温暖地提醒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别忘了吃饭；他以老朋友的口吻开玩笑，“忘年交”不是“忘了交”，大家要多联系呀……

在上海这个繁忙和陀螺式的城市，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在意着自己的得失，鲜有人以“车马邮电话亭”的方式去关心朋友，挂念他人安危，定期问好。可我们常常忙着忙着，忘了家人的等候，忘了朋友的期待，甚至忘了自己，那又有何意义呢？

青春会过去，年华会老去，我们这辈子遇到的人会慢慢散去，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长时间地留在我们生命里，提醒着我们某些时刻很重要，某些人值得记在心头……

2021.1.14

木兰语：

墨路的朋友们，大家好呀！

一别半月，甚是想念。元旦过后，上班依旧，生活依旧，时间的车轮依旧往前滚，我忙着累着，开心着难过着，日子呀就这么过去了。

自从写完小山的故事后，有几位朋友对老爷爷的故事很感兴趣，问我何时写写老爷爷。其实老爷爷的故事，早早就写了开头，但后来忙着忙着就没接着写完。在没写完的这期间，老爷爷打电话约我们元旦吃饭，之前还要和我们一起看电影，但我总是不凑巧地和他没有见到。因而除了电话联系，我只见了一次老爷爷，于是写了很多吃饭时的场景。

在上海的这几年，我虽无多大成绩，但也确实认识了一些人，与他们成为了朋友。无关乎年龄，无关乎职业，无关乎地域，大家相逢，大家交往，不亦乐乎。

我是木兰溪，在上海祝大家安好，心想事成，遇有趣的灵魂~

下期见啦~

——20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