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板

（一）

“一笔难写两个康！今天我就认定您这个大姐了！兄弟先干为敬！”康老板豪爽地举起桌上那只二两的口杯一饮而尽，满满的甚至略微高出杯沿的酒竟一滴不漏地下了肚。

“兄弟太客气了，但我确实不喝酒，就让你外侄代吧！”母亲说罢，将酒杯推到了我面前。

“好，算数。不过，贤侄怕是不一定一口闷得下去吧？”康老板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看着我。

我有些凌乱，陪母亲出来吃顿饭，不经意间就被“外侄”、“贤侄”这样的对话给降低了身份，末了还搭上一杯酒。但我向来年轻气盛，“酒，水个嘛”，何况康老板好歹也是百万富翁，认作舅舅并不亏我。

一口来个底朝天后，我拿起康老板面前的酒杯，很熟练地满上，双手奉于他面前，“舅舅，外侄借花献佛……”。

“哈哈哈，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就是恼火，文绉绉的。好，这杯酒我喝了。”康老板一脸灿烂地接过了酒杯。

那天，酒桌上热闹非凡，康老板和母亲扯着康家的家谱、字辈什么的，时不时为两人竟是一个字辈而惊叹，时不时又为老康家在本埠的其他一些名人而感慨。而我呢，则负责喝酒，顺便听听这些“前三皇后五帝”的陈年旧事。

就这样，我认识了康老板。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对金钱的渴望让我直接忽略掉了母亲对我未来工作的安排，天性的顽劣又无法支撑我考取律师资格，我就这样晃荡着，试图寻找一条能够一夜暴富的捷径。母亲拿我是没法子的，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在自己能够认识的商界人士中找一位可以带带我的老师。在母亲眼中，康老板可能算不上比较合适的人选，没啥文化又爱喝酒。仅从第一印象看，我对这位刚认识的舅舅也不是太感冒，他仿佛很缺少成功学自传里那些耀眼的光环。但随之而来的第二次见面，则让我对这位八十年代末起家的老板有了些新的认识。

同样还是饭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康老板聊起了他的故事。

原来，我这位舅舅也是位天生不好学的货，偏偏小学毕业又遇到WG，读了一年初中就辍了学。缺乏管教的康老板混迹于江湖，认识了一些底层的兄弟伙，为了糊口加入了石匠的行列。

“即使是现在，一些'晓得我’的人还是喜欢喊我'康石匠’！”康老板颇有些得意地说。

“WG完了后，经朋友介绍，又跑去船厂、锅炉厂当工人。八几年的时候才出来自己干的。刚开始做金属回收，前几年觉得应该做点实业，加上以前在厂里干过，有几个懂点技术的兄弟伙，干脆就搞了这个机械厂……”借着酒兴，康老板侃侃而谈起来。

“其实我屋头还算是有点文化，老汉儿以前是国军的装甲兵，解放前夕投诚的，一直吃着统战饭。我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但有时间还是喜欢看看书。”为了不至在母亲这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面前过于丢脸，康老板特地作了上述表示。

“贤侄现在哪里上班呢？”看着一旁的我，舅舅突然话题一转。

“没上班，在家呢。”

“哎，他啊！根本就不听我的，让他去公检法，他说不想活在父母的荫蔽下，让他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他又说自己太年轻，即使考过了也没资历挣不到钱，其实他老汉在的时候就希望他当律师。”还没等我说完，母亲就无不焦虑地接过了话题，甚至都没考虑一下康老板是否能听懂“荫蔽”什么的。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你看你们这代人，一辈子在机关，到头来还不是几百元工资。幸好老汉单位还有点补助，要不我连大学都读不完！”说到工作，我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父亲早早过世，连点遗产都没有，我不挣钱怎么活下去？当真要清贫一生？

“哈哈，贤侄有志气，我喜欢！只不过钱并不是那么好挣的！你没混过社会，又没资源，想发财不容易哟，你看我走到今天，吃过好多苦哦……”看着我和母亲争执起来，康老板顺势又把话题扯到了他的光辉历史上。

“这些我也晓得，但总不能因为机会渺茫就不去试试噻？您看您虽然吃了那么多苦，但最终还是很有收获，我想我应该也可以吧？”

“哈哈哈，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康老板又笑了起来。“既然贤侄恁有信心，要不到我厂里来体验一下生活？”

“……”

看着眼前这位黑黑瘦瘦的企业家，虽已有七分醉意，但脸庞上并无玩笑的意思，略有些玄糊的眼神也透露出满满的诚意，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未必贤侄看不起我那个破厂嗦？你们这些……”

“舅舅又想笑读书人了？哈哈，要得嘛，听您吩咐，贤侄随叫随到。”

“恭喜二哥新添一员虎将！”

包间一下子热闹起来，康老板的随从们举起了酒杯。

原来，舅舅江湖人称“康二哥”。

（二）

这是一块国道旁的土地，从路边直到后面山脚的农田大约有100米的纵深，宽度80米左右。靠公路这边是一排小青瓦平房，工厂大门将这排平房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是模具车间，一共三间屋，右边是办公室，生产部、销售部、财务部、厂长办公室一应俱全。靠农田那边也是一排小青瓦平房，只不过房间稍微少些，分别是伙食团、员工活动室等后勤用房，这排平房其实是无法从办公区看到的，因为在它的前面还有一排砖木结构车间，高度远远超过了小青瓦房。地块左右是两个基本一样大的简易钢结构车间。厂区的正中还剩下大约40米见方的空地，堆放着一些各种规格的钢管。

二舅饶有兴趣地给我介绍起他的工厂来。这里原本是他做金属回收时租用的料场，后来挣了钱准备搞企业，就买下来修成现在这样。工厂目前主营项目为铸造，左边那排钢构车间是铸造车间，靠近墙根的位置安放着高炉，前面大部分是浇铸区。中间砖木结构车间是泥芯车间，主要用来制作砂型所需的泥芯（科普一下：所谓泥芯，就是在制作中空状铸件时用以形成内腔的模型）。右边这排钢构车间是机加车间，暂时只有几台破车床，等业务好起来后会添置一些设备。由于金属回收这一行他并没有放弃，中间的空地就留给了一时半会处理不掉的回收废品。至于员工活动室，其实是养猪场。“我的工人大多都是附近的农民，特别信实这些，春节杀年猪吃刨猪汤，优秀员工再奖励几斤土猪肉，比啥子'企业文化’都管用，而且伙食团的潲水也不浪费，一举两得。”

一番如数家珍般的讲解后，我随二舅进到了厂长办公室。

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各种荣誉证书——诚实守信企业、XX区优秀纳税人等等。荣誉证书这面墙的左边摆放着一张宽大的老板桌，老板桌的左侧是一排黑色的皮沙发，背靠着窗。前些日同桌喝酒的随从们早已到齐，坐在沙发上迎接我们的到来。

“各位，这是我外侄，你们前些天一起喝过酒的，应该都认识了。不过今天是外侄大爷第一次到我们厂来，所以我还是要隆重一下。”康老板掏出一盒红塔山，一边分发一边说着。

“首先介绍小李，我老婆，其实比你大不了几岁，不过按辈分你还是要喊舅妈，在厂里管财务。”康老板指着坐在老板桌后面的舅妈，脸上带着有些谄媚的笑容说着。“哎呀，喊啥子舅妈哦，一下子就老了几十岁的样子。二兄弟你好，就喊我小李嘛，不要听你二舅的，他要是先认识你，你们就是兄弟了，只不过是先认识你妈妈，他就在这里装大。”舅妈岁数不大却非常明白人情世故。“要得要得，'少年叔侄为弟兄’，随便咋个喊都可以！”二舅附和着，笑容更加灿烂了。

“这个胖子是我前舅子，一直跟随我做生意，人老实，话不多，你喊魏三就行；这个瘦子，大家都叫他'陈焕生’（不知道陈焕生的朋友请自行百度），你喊他'焕生叔’也可以，跟我多年了，批话超过文化；这是水生，我前老挑（连襟），现在主管生产……”康老板每发一支烟就给我介绍一个他的兄弟伙。

“康二，你龟儿要不得，别个外侄大爷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你一口一个'前舅子’一口一个'批话’的，把贤侄带坏了，咋个给你大姐交代？”焕生叔半躺在沙发上，吸着烟，斜眼看着康老板说。

“切，我这个贤侄想来体验一下社会，这就是最真实的噻，未必我还要专门请几个唱戏的来陪他说话啊？”

“很高兴能认识二舅以及在座的各位前辈，……，我虽然读了几天书，但社会知识肯定远远不如你们，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能得到大家的帮助。”我竭力想使自己的发言通俗些，但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相反还让自己显得有些紧张。

多年后每每想起那次入职见面会，我都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准备一些粗俗点的话语，或者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文弱，那样，至少日后不会总被他们取笑为“读书先生”。

 （三）

入职见面会后，我算正式加入了康老板的团队。但二舅并没有给我安排任何实际工作，用他的话说“你一个读书先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厂里的粗活肯定做不了，就先在我办公室做个贤侄（闲职）吧”。

我当然是不服气的，至少我还能写点啥吧！厂规厂纪需要完善不？宣传资料需要不？“这些事哪需要你做嘛，GY企业的是抄过来用就可以了。”康老板如是说。

那么，了解生产工艺总需要吧？“这个同样意义不大，拿我来说吧，以前当石匠，后来进厂也只干过钣金，根本不懂翻砂。”

“那么……”

“哎呀，哪来恁多'那么’！我就问你，刘邦会打仗不？会治国不？你能说他比得过韩信比得过萧何？但为啥是他当了皇帝而不是其他人？当老板不一定要啥都懂，但必须懂得为人处世。”或许是认为他自己的成功并不能作为很好的例子说服我，康老板搬出了刘邦这个大人物，并试图以这样的总结性语句结束话题。

“那么，企业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面对二舅的总结，我继续表示不解。

“这个啊？当然是销售哦！只要有业务啥子都好办。”

“产品质量好，还怕没顾客？”

“哈哈，贤侄，你硬是书读多了哦！做业务首先靠勾兑，有了社会关系、人脉足够广还怕没业务？”康老板显然被我的书生气给逗乐了。

或许是为了证明他关于当老板的观点才是正统思想吧，随后不久，二舅决定让我参与到销售活动中，跟随他出入各种生意场合。

那时的销售活动，大约就是喝酒应酬吧，用二舅的话说，“酒喝巴适了，关系就到位了，业务也就做成了”，仿佛完全不需要供需双方探讨合同条款、研究如何保质保量，“嫖情赌义”，出来混大概只凭义气就足以走遍天下。

喝酒作为重点，绝对是门学问。“酒不在于你能喝多少，而在感情，在气势。联络感情的时候，要让对方感觉到你的真诚，不能'踩假水’，该醉就要醉；要想让对方重视你，就得拿出气势，敢一杯一杯端才能夯退他们。但切记一点，'吃二两装半斤’绝对要不得。”对于酒场，二舅显然深谙规则，同时肯定也有着自己强大的实力。他本人并非海量，但有感情优势，又有章回体小说加持，故常显游刃有余；论气势，胖子魏三和焕生叔绝非等闲之辈，实力喝翻七个八个根本不在话下；而我这个新入书生，则多少可凭自己的萌萌哒，活跃一下酒桌上的气氛。

应酬一条龙，自然还包括饭后娱乐，唱歌是不二之选。作为低端制造业，消费水平大约也只能限制在散落于城乡结合部的各类卡厅了——闪烁的霓虹、迷离的射灯、昏暗的投影、暧昧的人们。酒桌上没有拼完的精力在这里继续消耗，左搂右抱的客人们大杯大杯地干着啤酒，不时调戏一下小姐，不时又抢过麦克风大声嘶吼几句。作为东道主的二舅，这时一般会拿起话筒，仿佛很投入地唱上几曲“朋友多了路好走……”这类很提气的歌，把包间的气氛推向高潮，将主客的距离拉到最近。

“家庭才是最重要的，这些都是逢场作戏，'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每次见我无所适从的样子，二舅都会略带醉意地对我说，仿佛非常担心我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般。“你以后就会发现，来这些地方耍得最高兴的都是些爆烟子老头，为啥子呢？青春不再而时光又恁好，咋个舍得嘛……”。偶尔，也会有些这类对人生的感悟从他嘴里漏出来。

多次接触康老板的圈子后，我对这种经营模式有了些认识。这些吃喝玩乐得来的业务，大多是康老板凭着自己以及他那班兄弟伙曾经的工作经历，从一些熟悉的GY企业拉来的配套件。产品粗放产量不大、价格不低但利润不高，因为费用同样不低。康老板的企业终归是一个即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也只能算落后产能的铸造厂，还是最低端的普通翻砂，怎么可能对它提出多高的要求呢？此时的我更加迷惑了，放着好好的金属回收不做，为啥来搞这吃力不讨好的企业呢？

“人还是需要有点理想的。年轻的时候当石匠，一天累到黑，总想着进厂当工人，后来当了工人才发现整天被领导呼来唤去，更没意思，又出来做生意。运气好赚了点钱，加上自己在行业里也有不少兄弟伙，觉得有能力把他们整合起来搞个企业，一起干点事业。头脑一热就投进来了”。好几次午后休息，二舅总是深吸着烟和我聊着他的经历。“其实，做回收那会儿轻松多了，只管跑货源，小料轻薄料直接交钢厂，有点利用价值的留着慢慢卖，成都到华阳县（现）过县（现），哪有现在恁累哦。”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选择多少还是有些后悔，每次谈起都略带些惆怅。

“没搞企业的人，看着我们可能觉得春风得意的，其实累得很，哎！还是书读少了！”聊到深层时，二舅不再取笑“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了。“贤侄，我还真不明白你读了大学怎么想到跑底层来混呢？进机关不安逸啊？当律师也体面噻！”

“呃，可能从小就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厌倦父母那种生活吧？也可能是年少轻狂，不知世间坎坷，把很多东西理想化了吧？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像你一样，后悔现在的选择呢。”情不自禁中，我竟也感慨起自己的人生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