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有归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死了。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这一天，是2022年12月18号。晚上11点，世界杯决赛，法国对阿根廷，有归做好了看球的准备。啤酒和花生米，备好了在茶几上，准备白天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晚上大干一场。
有归二十五岁，还没有成家，想干什么都可以，这天晚上，他就想好好看场球赛。有归喜欢赌球，这场决赛，有归下了重注，准备一举，把前面的亏损捞回来，再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不曾想，一大早，就感觉两个鼻孔发涨，痒痒的。一个喷嚏打下来，整个人突然就很冷。羽绒服穿上了，不管用；空调打上了，不管用。只好和衣躺到被窝里，一会儿就发烧了。
于是，有归明白了，这是感染奥密克戎病毒了，怕冷和发烧，是新冠的典型症状。自从11月底放开管控之后，感染形势急转直下，从北往南，一座城市接着一座城市沦陷。最近，终于要到达上海了。
有归不慌，也不怕，朋友圈里已经倒了一半了，有的是经验。而且，有归年轻力壮，平时热爱体育锻练，扛扛也就过去了。有归躺着，发了个朋友圈，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然后继继躺着。
后来，有归才知道，这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话。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而己，如果知道，他会好好组织语言，多发一些感概，和朋友家人们好好告个别。
现在，他躺在被窝里，感觉身体越来越烫，却没有一滴汗; 感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疼痛，越来越沉重。他不断喝水，想要稀释掉病毒的浓度，甚至挣扎着起来，去冰箱里找了些冰块，包在毛巾里捂在额头上降温。可是没什么用，什么都阻止不了，体温计上的温度，蹭蹭往上跑。
有归决定赌一把，他知道出汗了，症状就可以缓解，他要强迫自己出个汗。于是，他脱去衣物，换上运动装，到隔壁房间的跑步机上，拼命跑了起来。果然，他赌对了，十分钟后，汗水就淋漓而下。他要彻底爽一下，然后再躺下美美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呢，不耽误晚上看球赛。他继续全力奔跑，然后，他发现自己躺下了，就在跑步机边上。
有归还在跑步机上跑着呢，突然发现跑步机边上，躺了一个人，仔细一看，这个人竟然是他自己。这个发现吓到他了，他赶紧从跑步机上下来，想要把地上的身体，搀扶起来，却发现没有一丝力气。他大声喊叫，地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有归围着自己团团转。
他赶紧找自己的手机，想要打电话报警。手机找到了，触摸屏幕，没有任何反应。一急之下，他火速冲往楼下，准备找人救援。这个念头一起来，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到楼下了，十层楼下来连电梯都没坐。门道里邻居们，来来往往的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他。
于是，他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守着地上的那个身体。有归终于明白，他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他就是一个鬼了。
（二）
最早发现有归出事的，还是他父母。远在西北的他们，给儿子打电话，几次都是无人接听。最后，他们只好拜托，同在上海的大侄子去看一看。
堂哥有志赶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12月20号了，门已经叫不开。只好叫公寓管理员来开的门，一开门就发现出事了，有归躺在跑步机边上，早已没有了呼吸。
有归看着堂哥搬动自已的身体，拼命喊叫，可是谁也听不到。有归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片慌乱下，自己的身体被抬走，被送去徒劳地抢救。
一切都结束了。有归的父母从千里之外，赶到上海，和儿子见了最后一面。有归的身体被火化了。有归看着悲痛欲绝的双亲，一路陪着他们去火葬场，又赶回公寓去。有归有很多话想和他们说，可是他们都听不到。
有什么办法，可以再和人们沟通呢？有归不知道。有归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活在一团空气里。依然可以看到听到，只是再也感受不到冷热和痛楚，相应地，他可以轻飘飘地，去到任何一个平时去不了的地方。有归也没有发现，附近有自己的同类，没有人可以商量。
十二月的上海，已经相当冷了，再加上病毒的肆虐，街上行人很少，有归在街头游荡，苦思冥想。远处黄浦江灯火通明，水汽弥漫，有归投身大江，在氤氲的薄雾里穿行。突然岸上有人惊呼，那雾里怎么有个影子似的？
利用水汽显形，是有归掌握的一个，和人间联系的方法。
（三）
有归回到自己的小公寓。父母这些天都住在这里。他们舍不得离开，在儿子居住过的地方，他们想尽量多待一会儿。公寓和房东说好了，住到月底，他们有时间，好好整理打包儿子的遗物。
有归陪着爸爸妈妈坐着，看着父亲骤然增多的白头发，伸手抚摸母亲哭得红肿的眼睛，一切全无反应。毕竟是天人永隔了！
电视机麻木地播放着新闻，父母默默地坐在茶几前收拾，有归反倒不觉得悲伤，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突然，一条新闻播报进入了他的耳朵，说阿根廷队获胜回国，受到了举国强烈的欢迎。
有归突然意识到，自己买的彩票，中大奖了！当时因为喜欢梅西，买了阿根廷赢，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押进去了。这一下，可赚大发了，最少有一百万的收益。
这笔钱，必须让父母拿到。这既是对他们今后生活的补贴，也可以稍稍抚慰，他们失去儿子的痛苦。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事呢？两位老人年近六旬，对彩票一无所知，就算把彩票拿到他们面前，他们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张废纸。
有归知道，彩票就在自己日常背的电脑包里，在钱包的第二个暗格里。可是他无能为力，鬼魂是没法拿东西的。这可如何是好，等彩票兑奖期限一过，就真的成了一张废纸了。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有归的爸爸去开门，进来的是堂哥有志。有志特地赶过来，再安慰安慰伤心的伯父伯母。
有归眼睛亮了，他必须把彩票的事情告诉有志。有志比他大两岁，在一家生意一般的广告公司上班，平时也买彩票的。这次世界杯，还和自己一起探讨呢。不过，他支持法国队，想必决赛赔了不少。
有志在和有归的父母拉家常，有归冥思苦想，怎么才能告诉堂哥彩票的事。这时候，煤气灶上的水壶开了，嘀嘀响着冒白气。有志赶紧过去关火，准备灌开水瓶。
就在这一刹那间，有归飘身到水壶的蒸汽里，努力把自己踡缩成一张彩票的样子。
有志正准备灌水，突然发现水汽朦胧,竟然凝成了一张纸的模样，他很熟悉，那是一张体育彩票。有志蓦然明白，是不是堂弟回来了？堂弟念念不忘他的足球彩票！
（四）
水汽显灵转瞬即过，有志也不能确定，是真有其事，还是自己眼花了。所以，他也没有和有归的父母说起这事，怕引起两位老人再次伤心。但是，彩票的事，既然自己想到了，肯定是真的，有归肯定买过阿根廷赢的彩票。
于是，有志提醒伯父伯母，检查有归的遗物，果然在背包的钱包里，发现了那张彩票。有志是熟悉门道的，一看就知道，中奖额在一百万左右。
这一次，有归赌对了，堂哥果然领悟到自己的意思，也没有想把彩票据为己有。后来，有志领着有归的父母，去兑换了彩票，又购买了返程的车票，送他们回家了。
有志飘飘荡荡的，跟着父母和堂哥，奔走了几天。父母走了之后，他也不想跟着回去老家。空下来，他想留在上海，他要好好思考一下，死亡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来到上海最高的楼顶，坐在旋转餐厅外面的屋檐边上。屋里灯红酒绿，那些红男绿女来来去去，他能看见他们的高兴和悲伤。屋外数百米高空，风声呼啸而过，他能听见风声里裹挟着的，人声和汽车来往穿梭声。他能看见能听见，也能思考，可是感受不到痛苦和饥饿，不吃不喝，来去随心所欲。
不管怎么样吧，他都觉得自己赌对了。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意识还可以脱离身体存在。灵魂的尽头，又会有什么？远处广袤的星空，吸引了有归的目光，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向他呼唤。
（五）
一年之后，还是在上海，这个曾经在2022年，饱经沧桑的国际大都市，已经彻底恢复了生机与活力。陆家嘴金融中心的那些写字楼里，坐满了来去匆匆的人们；附近的商业中心，热闹的人流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香格里拉大酒店，正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婚礼。美丽的新娘，是陈有归曾经的女朋友，在陈有归去世前的两个月，在陈有归失业的六个月后，他们和平分手。
而十几公里外的莘庄，一套法拍房才刚刚挂到网上，这套房，户主已经一年多，没有还房贷了，被银行收回拍卖。登记信息显示，户主陈有归，已逝。
此时，在滨江的一间公寓，房东正往门口的粉墙上刷着白漆。那些催债的人，网贷公司的人，终于不再来了，门口那些恼人的牛皮癬，终于可以彻底地清理掉了。
所有人都知道，陈有归已经死了，包括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