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已经熟了好一阵了，栀子也香了好一阵了，因为爱这句子，赶着在栀子还没落完的时候来写它一写。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
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这是元代僧人石屋清珙写的。写栀子的句子虽然不少，却无特别打动我的，只是这一句，初见便是倾心。后来才晓得清珙是曹洞宗一代宗师，诗也好，《元诗选》收了他三十三首诗，日本人称他作“僧中之仙”，果然不俗，再回头去看栀子花，便觉得有了些不同。任淡如摄
司马相如的《上林赋》里，便有“鲜支黄砾，蒋苎青薠”的句子——鲜支本来是素色的绢，因为栀子纯白如素绢，故而有了支子、鲜支这样的别称。五代的徐熙传下来这样一张鲜支似的栀子写生图。画上，两朵白花，被托在浓绿叶子间，分外皎洁，仿佛近前就能嗅到喷香洁净的气味。若是徐熙的这两朵栀子存疑，那也不打紧，元人钱选，也有一幅《来禽栀子》（来禽是苹果）。钱选给这几朵栀子敷了薄薄的粉，又以淡墨勾勒出叶筋叶脉，仿佛是月色下淡妆的邻家女子，与徐熙的严妆小娘子站在一起，是各有各的动人处。它原本是野生花，《史记》里说巴蜀之地盛产“卮、姜”等，又说有人凭“千亩卮茜，千畦姜韭”致富，那么远在司马迁写《史记》之前，栀子便开始大规模种植了。宋人苏子荣后来在《图经本草》上详细描述过栀这种植物——“今南方及西蜀州郡皆有之。木高七八尺，叶似李而厚硬。又似樗蒲子，二三月生白花，花皆六出，甚芬香，俗说即西域薝卜也”。苏子荣说的“花皆六出，甚芬香”，是野生栀子花最初的样子，但是他说栀子花即西域传来的薝卜，却有点误会，薝卜是佛教传说里开着巨大黄花的花树，晚唐以后附会甚众，宋人诗里把栀子写成薝卜的就更多了。一痕春寄小峰蛮，薝卜香清水影寒。
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
——朱淑真《水栀子》六花薝卜林间佛，九节菖蒲石上仙。
何似东坡铁拄杖，一时惊散野狐禅。
——苏轼《常州太平寺法华院薝卜亭醉题》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卮，酒器也，卮子象之，故名，今俗加木作栀”——这是栀子的由来，栀子花谢后会结金黄色、有棱的果子，这果子像是古时的酒杯“卮”，所以唤其作“卮”，后来加上木字旁，作“栀”。栀子果可以染黄色，是古老的草木染染料。《汉官仪》里说，当时染最高级的布料，就是用栀子果的。
栀子果染色极容易，也很容易在中药房买到，我以前爱做草木染，常常用栀子果来染丝麻布料：把尖尖有棱的果子剪开，装进染袋里煮，不消一会，就能煮出浓黄的染液，不象丝瓜叶，要煮一天才有淡淡的绿色煮出来。染成的布料鲜黄色，很好看，若要深浓，便加些醋。
不过草木染的颜色大多不坚牢，栀子染黄更不耐日晒，渐渐也就被山矾、黄檗、槐花取代了。关于栀子果，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奇怪用途——仿着栀子果形状做成的栀子灯。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有几处店门口就挂着这种栀子灯（图上有两盏，正店旁就有一盏），外裹红纸，在夜里点亮时，是红色的。门口为何要悬栀子灯呢？南宋的《都城纪胜》是这样写的：“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於酒阁内暗藏卧床也”。
原来如此……
不是所有的栀子都会结果子。
我们种来看花的那种栀子，是很难结果子的。能结果子的是那种单瓣、六出的山栀子，如今单瓣的山栀子已很少见，寻常所见，多是重瓣的“白蟾”，重重叠叠，又大又香，近前去嗅，馥郁非常，广玉兰也有这种馥郁，生在高大的类似枇杷叶的枝丫间，花片凝脂般肥厚，令人老想摘一朵去炸来吃。
宋代文人林洪便在《山家清供》中写道：“油煎栀子花……采栀子花大者，以汤焯过，少干，用甘草水和稀面，拖油煎之”。《群芳谱》里则记载着栀子花可以做果脯：“大朵重台者，梅酱、糖蜜制之，可作羹果。”
也可以凉拌、清炒、煲汤。
金华武义就有一道清炒山栀花名列武义十大碗——栀子花稍微焯水去涩，热锅冷油翻炒，蒜、姜、辣椒调味，若不喜欢它微苦的味道，也可以再加一点儿白糖。
或者加蛋煲汤，或者炒肉、炒猪肝、烧豆腐，都可以。
最简单的做法，是新鲜栀子花洗净焯水，放凉拌上调料，入口自有一种花木的清香。
日本著名的散文集《枕草子》里有一段，讲清少纳言收到定子中宫的信：
（清少纳言）打开来看的时候，只见纸上什么字也没有写，但有棣棠花的花瓣，只是一片包在里边。在纸上写道：“不言说，但相思。”
这段话的意思蕴籍而复杂。
栀子果是天然染料，可以染出棣棠那种浓黄色来，所以这片棣棠花瓣即是指栀子果，而日文里是把栀子叫做“无口”的，因为栀子果成熟了也不裂开，只是默默地“不言说，但相思”——这封信的意思就是像栀子果那样满腹无语的思念。
如此，回望栀子的来路，它是洁净无尘的“薝卜”，是灯影笼罩下的欢会地，是实用的染料，是消暑的香花，是默默无言的相思语，大俗大雅，无用有用，皆是它——这样的栀子，于各人眼中也是很复杂了。
而清珙说何必思量呢，过去未来都任由它去，眼前看见什么，便是什么。
于我们，“栀子花，将折枝根锤碎，擦盐，入水插之，则花不黄”便是日常了吧，这是明人高濂在《瓶花三说》中教的。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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