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心，也是柔软的

作者：暜航，传统文化学者，央视文化嘉宾，慢书房特约撰稿人

自古，国人对“石”，有着特殊的情感。

最神奇的石头，莫过于传说中娲皇氏炼五彩石补天。可石向来粗砺笨重，如何能化为虚无飘缈的清气，使苍天重新归于完好呢？

细细想来，亦有几分道理。毕竟，或许也只有石，能够与天同寿吧。与石相比，其他事物的光辉，哪怕闪耀一时，也不过转瞬即逝。

当古人想把事迹、文章保留下来，使其流芳千古，便会诉之于石。勒石刻碑、摩崖天书，便应运而生。

而文人对石的喜爱，也造就了流传千载的佳话。宋代的米芾爱石成痴，见石下拜，称之以“石兄”。其慕德之切，心地之洁，令人感佩。

至于玉，也不过是石的一种，人们更是赋予了它“五德”的说法。

古人对石的特殊情感，也深深影响着文学。在古典传奇中，石头往往有着神奇的力量。

仙石受日月灵气，诞下石卵，这才化为上天入地的石猴。若不是有这块石，便少了那脍炙人口的《西游记》。而《水浒传》中，洪太尉一时好奇，放走镇压着的天罡地煞，也须先将那矗立的石碑掀倒。

到了古典巅峰之作《红楼梦》中，石的意象就更显重要。曹公挥毫写下：女娲补天剩余的一块五色石，经神仙点化，幻化为贾宝玉所戴的那块五彩斑斓的通灵宝玉。想来，同样的质地，闲散于荒野之间，便是石；若经人雕琢，置于庙堂之上，便成为玉。然而，贾宝玉宁可逸心任情做一块别人并不理解的“石”，也不愿做仕途路上、经济场中那块经人雕饰的“玉”，是为“假”宝玉。

有趣的是，作者亲朋好友为书作批，取雅号“脂砚斋”。脂批屡将通灵玉戏称为“石兄”，大有米芾之风，千古文脉相传，在此得以呈现。

而在生活审美中，石更是承载了更多的美学意义。

苏州以园林著称，风格各异的园中，点睛之笔往往在石。拙政园中高耸的缀云峰，将花木屋宇掩映其后，正合“曲径通幽”之雅，平添了景致的层次感。而狮子林不遑多论，更是以层层叠叠的石林著称。

当日乾隆皇帝扩建圆明三园，照搬了一个“狮子林”到皇家苑囿之中。可见，一代君王也为以石著称的园林倾心。至于颐和园中的青芝岫，被人们披上了扑朔迷离的传奇色彩，更为这座见证历史兴衰的园林增色。

园林向来讲究叠山理水，以石为骨，以泉为脉。徜徉于石径竹桥之间，是赏花，是赏水，是赏石，亦是赏心。

风拂海棠，雨打芭蕉，漫步游廊，遍观粉墙黛瓦。碌碌尘世中人，皆向往这样的意与境。

放翁有诗：“安得小园宽半亩，黄梅绿李一时栽。”诗家尚且如此，何况我等。

池塘庭院，并非人人可得；春水秋树，亦非时时可赏。若能将这游园的雅趣置于身边，随时赏来，岂不是一桩美事。

元朝时，“些子景”便应运而生。“些子”，是指“少许”。些子景，正是十分小巧、点缀苔草美石的盆景，可置于案头，可置于廊下。

枝干虬曲如龙，小叶翠绿若水，青苔斑斑驳驳，鲜花吐芳绽蕊。这样的小景，岂不是浓缩了园林的优雅意趣，宛若将绵延的园林纳于一盆之中，可玩于掌上，可记于纸上，亦可存于心间。

“性本爱丘山”，向来是文人墨客的情趣。小巧的植物盆景，融会天然之美，亦是诗家文心的体现。

然而，曾几何时，碧水田园离我们远去，生活在水泥森林中，我们却依然渴望那一片绿意。

找回久违的绿色，盆栽是不错的选择。然而，盆栽也有境界高下之分，若经妙手雕琢，便赋予了盆景以新的灵魂。庄小野的植物野趣作品，便是如此。

园林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植物盆景的妙处，亦在于暗合天然之趣。在庄老师的盆栽作品中，最能直接体现天然的，便是石。

石有各异之美，类分灵璧太湖，形分方圆尖钝，色分阴阳五彩。单单是各样美石，就颇富画意。

庄小野视频号中，看似再简单不过的盆、草、土、石，却如同得遇点化一般，成为一个个小巧的精品。寻常的植物，经过悉心摆弄，配以小盆、苔草，更多了几分野趣、闲趣。

围绕在淡竹周围的，是几块嶙峋的小石，攒三聚五，呼应连带，宁心静赏，岂不是一幅山水画！新篁虽小，尽展风骨；青苔润泽，如沐春雨；小石错落，更添文气。远远观之，不正是一座缩于案头的狮子林吗！

与南天竹依偎在一起的，是一块尖尖的石头。南天竹细挺而上，嫩红的叶子如同绽放的烟花，无拘无束，舒展着自我。映衬之下，再赏这块小石，仿佛是一把扬起的宝剑，多了几分“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的英气。

陪伴铜钱草的，是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一端细看像极了犀牛高耸的鼻子。作品充满情致，宛若憨态可掬的犀牛，默默欣赏着铜钱草的潇洒与闲适。而陶盆上拙朴的“盆草游乐”四字，更是点题增色。想来，这几分野趣，便也抵得千年的“望月”之讥了。

美石讲究“瘦皱漏透”，与山麦冬同置于青瓷小盆中，一块黑色的美石像极了太湖石。形态宛如古时立于门前的石狮，更妙在石上天然的洞隙，增添了小景的层次，将“透”与“漏”的美感展露无余。

而搭配紫薇的，是一块气势如剑的石头，周围密密地裹上了层层青苔。忽然想到，曹雪芹描写大观园中的蘅芜苑，一块插天巨石，四周萦绕着薜荔等藤萝。这紫薇盆景，俨然是一座微缩的蘅芜苑。石虽小，其势依然气冲宵汉。

再看芋的盆景，又是另一番别致。硕大如伞的芋叶下，多了一个陶人，它头上挽髻，两手相抄于怀内，宛然是一个不得志的古代文人。面部虽写意，却似有几分牢骚气，颇为传神。陶人脚下一块长扁的青石，凹凸有致，仿佛是出岫的一片流云。

正是了，古人造园，常以石块堆叠成阶，命名为“云步”，取平步青云之意。有云步踏跺，就要有“蹲”有“配”。旁边的两块石头，形状各异，俨然如同蹲与配，四周掩映青苔小草，别有韵致。

然而，若果真如此说，却也俗了。也罢，陶人静立其上，诸事看淡，既然此石像云，不妨就认为是一朵慢云吧……

石之质，石之形，乃为天工造化，绝无相同者。能够寻得这些美石，也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缘。庄小野因而用之，另造壶中天地，更显挚爱自然的纯净之心。

鹿茸哥形容庄老师，是“出门要带工兵铲的中年大叔”。遍寻植物不易，能遇诸奇石更难，考验的是时间，亦是一双慧眼。搜集这些美石的功夫，想必也不亚于石涛的“搜尽奇峰”了。于野趣作品，能赏其石，能赏其意，方是知音。

欣赏庄老师的作品，宛如一幅幅宋画，马远之“欹斜诘屈”，刘松年之“偃亚层叠”，一时尽收眼底。凝结在其中的，是匠心，亦是文心。青苔、美石、绿植、雅物，相得益彰，仿佛具有了苏州园林的气质，凝结着“天人合一”的神思。充满诗情画意的盆景，令观者抛开诸事繁杂，一时“物我两忘”。

区区盆栽，小可见文人意趣、先贤风骨，大可通园林之美、浩然之气。这其中的巧思，堪比古人“物与神游”的境界。

作为“云上慢沙龙”以及“鹿茸说书”视频的背景，鹿茸哥的书架上，还摆放着庄老师的一个作品。天胡荽纤纤绿茎，片片小叶，飘逸而自得。若不是李太白那句“燕草如碧丝”，断不能描摹其神。

最妙的，还要数与天胡荽相伴的那块石。

细细的美石，顶端中间突起，像是人的头部，两旁略低，正似双肩。更妙在前方若隐若现，似是交叉的双手，下面石纹，又像宽袍大袖的褶皱。观其形，总觉似曾相识，再静心观赏：咦，这岂不是一幅天然的《孔子行教图》！

细看，甚至眉眼依稀可见，真可谓传神！相传先师头顶若山，故名为孔丘，这方奇石倒正应此传说。

千载传承，文心不变；以书会友，诗情共赏。或许，正是这块石与慢书房的奇缘吧！

编辑丨慢条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