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伯：用一生，奔向回家的路

清明，多云。回乡祭祖。

乡下的路不再泥泞蜿蜒，不时看到几株老梨或者桃树斜倚在小河边，灼灼地开着花。碧蓝的天底下，红与白跳跃着，与村落农舍相互映照，于清芬中喂养几缕烟火。

顺着水泥路向漫天的菜花走去。终于，在一片明亮的黄色里，看到了那一方凸起的小小土堆。坟包平平整整，是为了这个日子新隆的，周围也没有萋萋芳草，只有白的、红的灵幡在春风中飘摇，纸灰好性子地趴着，淡淡的青烟缠绕着，渐渐化作一抹影子。

天地间漾起了清新的菜花香。这些乡间再寻常不过小青菜，一旦有了舞台，便没心没肺地盛装登场，在风中摇头晃脑，晃得人心也灿灿了。她们，不会因为某个特别的日子而收敛性情。正如我，一定会被这个特殊的节日勾起无限情思。

又想起了二伯。那个当过兵、犁过地、烧过窑的敦厚温和、与世无争却又异常倔强的男人。

01

我和二伯亲近的机会极少，童年时代的我，对他，甚至是陌生的。

爷爷奶奶共生育了三男四女。一贫如洗的陈家能把七个儿女全部拉扯大，实在是不容易。到今天我都记得，小时候，邻居婆婆常常取笑耳聋的爷爷：“陈老二，忘了当年捡王八吃的日子啦？”

乌龟和鳖现在可是大补，在那时，这两家伙在可不受乡亲们待见——只有饿得没法子才有人偷偷去河里捉几只，被旁人知道了，少不得被嘲笑。不仅如此，爷爷家的烧火草从来都成问题。沟旁河边，只要能捡拾到，被嘲笑几句也不会死人。

这样的家庭里，孩子们如野草一般生长，自然早早看懂生之艰难和世态炎凉。

虽然继大伯当兵后，二伯也早早参了军，而且成了抗美援朝大军中的一员，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生计问题。

二伯曾是帅气的兵哥哥

我的大伯、二伯和父亲，年轻时都是村里的帅哥。帅气的二伯雄赳赳地回到家乡，本可自豪一辈子。可是家中实在贫寒，只要媒婆提到陈家，姑娘们都要掂量再掂量。大伯好不容易成了家后，二伯娶妻成了一个难题。

传统里，很少有男子愿意去女方家入赘。那时，在人们眼里，入赘女方的男子和小媳妇无异。而在父亲这一方，儿子一旦去了女方家，家谱上基本不会再出现他的名字，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

不清楚具体是怎样的过程，我的二伯成了十几里外邻村的一家上门女婿。

二伯母是独女，体弱多病，性格也很怯懦，家庭条件也不比陈家好到哪里去。二伯自然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当然更少有时间回到陈家。小时的我，只有每年春节能见到二伯一两回，只当他是一个远房亲戚而已。

02

二伯的老丈人丈母娘是老实人，虽然家贫，却是真心实意待女婿。二伯本就是敦厚之人，进了家门，自然一心一意要把这个小家打理好。

可挖心的是，这个上门女婿偏偏又连生三个女儿。

当时，农村有陋习。谁家没有儿子继承香火是要被人不耻的。若是邻居们有了纠纷，对方张口一个“缺八代”就能将你噎死，明里暗里总会低人一头，被欺辱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没有儿子，谁给你撑腰？

二伯虽然敦厚，却有当兵的血性，断然容不得别人如此欺负自己的妻女和两位老人。为此，他少不得和那些平时横七竖八的一些人起过争执。渐渐地，大家都知道，这个陈家老二和以往那些倒插门的女婿不太一样。

二伯的尊严还在于，他的三个女儿都姓陈。要知道，入赘女方，女婿是没有资格让孩子跟自己姓的。

这无疑在向世人宣告，我不是入赘的女婿。我是陈家的男儿，虽然我不在父母身边，但陈家族谱上应当有我的名字。

但二伯这条路却走得很是艰辛。

印象中，我直到到镇上读初中后才知道，大姐姐已经毕业，二姐和小姐姐也和我同校，而且和我一样大的小姐姐就在隔壁班。

虽然很少见爸爸和二伯一起相聚，但他们的关系相较于众兄妹应该更亲厚些。中学时期，二姐姐和小姐姐好多次热情邀我去她家。不知是因为从小相聚太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不能亲近，虽然后来的确去过一两次，终究不如和大伯家的堂姐亲密。

爷爷去世时，我初中还没有毕业。“账房先生”除了记账还要写一个类似家谱的东西，不知我有没有记错，起先是没有二伯一家的名字的。我只是隐约觉得有了一些争论，或许我记错了吧。后来名字的确写上了。

这也等于正式承认，二伯还是陈家人，以后百老归天后是可以葬回祖坟的。

眉眼弯弯的二伯

03

在村里人眼里，二伯生了三个不值钱的丫头。

二伯却当三个女儿宝贝一样，三个姐姐也极乖巧懂事，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从未让父母操心。

只是后来小姐姐的恋爱有了一段小波折。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嫁得很近，二伯用不着担心女儿被女婿公婆欺负——事实上，两个姐姐和姐夫恩爱得很，他是多操了心。如今小姐姐谈了一个离家百多里的男娃，据说家境并不好。

吃尽了贫寒的苦头，二伯当然希望女儿不再重复自己的老路。这一路走来有多艰辛，儿女们又能体会多少？可是小姐姐也遗传了他的倔强，认定了那个男娃娃。事情的结局当然是二伯终于让了步，虽然提心吊胆着。

让他欣慰的是，这个小女儿的婚姻也是如他所愿，夫妻志趣相投，琴瑟和谐。

更让他欣慰的是，自己当宝贝一样捧着护着的三个女儿，比别人家的儿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在二伯身上绝对是个错误。自从患癌后，三个女儿女婿从没有给过他一个哪怕不耐烦的脸色。

二伯母身体本就不好，家里家外，医院陪护、营养搭配……三个女儿三个女婿很自然地承担起了一切。小姐姐身体单薄，在医院陪护的日子里还牵挂着面临中考的大女儿和还未上幼儿园的小女儿，无论多辛劳憔悴，也从来没有哪怕一句牢骚。二女婿离得最近，只要有空，总要过来看一看老丈人。二伯最后的几个月，二姐夫每天下班回家同床陪护二伯，第二天清晨才匆匆赶往单位。翁婿俩唠了多少嗑，谁也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虽然日渐消瘦，二伯的精神一直是好的，也一直笑眯眯的。

病中的二伯，把毛主席纪念章擦得干干净净

那年暑假，我去看望二伯时，他虽然已经很消瘦，但精神依然矍铄。听说我们没有回娘家直接过来的，他竟然调皮地拿出自己编织的小玩意和收集的毛主席像章炫耀起来。

我以为，他能挺过这个冬天。

04

2017年12月30日，从此，世间再无二伯。

火苗越跳越高，烟雾呛得眼睛迷离。我的高大壮实的二伯，已被病痛折磨得似一片干枯的落叶，静静地躺在那儿。遗像上的他，笑得很温暖，很幸福，藏起了一辈子的委屈。

那天，我的82岁的大伯，正亲自指挥着处理丧事。我的父亲，默默地陪在二伯身边——兄弟俩最谈得来，病中的二伯多次嘱咐他有空就来陪陪自己。四个姑姑也陆续来了，小姑姑抱着外孙，不停地啜泣着——七兄妹中她最小，二伯也最疼她。如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了她笑得眉眼弯弯的二哥。

也许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去世前几天，头脑一直清醒着的二伯把一切后世安排得妥妥当当。最后，他一再叮咛，他要回家，要葬在父母身旁。

下葬那天，我看到了，二伯的坟墓与爷爷奶奶和早逝的大伯母之间隔着好几座坟，在一条已经被踩出来的小径一侧。

我不知道我们当地的丧葬风俗，也不敢妄语。但我相信，二伯应该是安宁的。毕竟，他终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抬头便可以看到父母——从今往后，他又有了父母的呵护，再也不受分离之苦。

二伯，今天，正菜花黄，梨花白，桃花红。春风里，您的妻女和外孙们正穿过遥远的思念，望着你的弯弯眉眼。

她们，正如您所愿，已经放下了悲伤，微笑着生活。

作者：陈晋华，70后，爱一切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