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我就是个凡人

梁实秋的一生活得比较随意，不拧巴，就像随意的泼墨画，点到哪儿就晕染在哪儿。换句话说，他属于基本不带面具的那种，随着自己的心性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文字如是，为人也如是。

他营造的文字感觉，基本不为迎合大众，而是为自己的心性。他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哲学，富有情趣，不营造人设，淡然悠然。

这个自诩为凡人的人，确实活得很有意思。

01

先说他的文字。

他以散文《雅舍小品》系列被大众熟知，其实我感觉，除了题目雅舍二字（其实是指他的居处）有风雅之感，其内容并不刻意以营造雅致为主，而比较随性随意，所写皆为身边生活琐事，似随手拈来，却妙趣横生，幽默平实，从题目就可见一斑。《男人》《女人》《洗澡》《理发》《牙签》等，这些题目均直击主题，不云里雾里，也不故作高深，坦诚明白，有如话家常之感。

谈吃，各种美食可以让你对着文字咽下口水，谈玩儿的地方，可以让你对着文字就流连忘返，谈世间万象，又让你觉得如此通透幽默，直达心底。

但是，除此之外，梁实秋的文字还有个特点，细读之，在幽默平实之外，也隐隐约约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贵族气和距离感。

我觉得，这与他的家庭教育有关。

梁实秋家境殷实，父母较为开明，上学期间早早就让他接受了“新式教育”，他一路上清华，入哈佛，出入当时的名流圈子，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如此，身上的气质自然就被熏染出了名流范儿，这也是他的作品取名《雅舍》的根源所在。也可以这样说，他有名流的优越外壳，又有内在的质朴纹理。

所以，梁实秋的正业其实是学者和翻译家。于是，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他殚精竭虑（这样形容似乎不为过）以一人之力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全集，但世人公认的莎翁经典译本却是朱生豪的。相反，他随心随意拈来的文字系列，却被誉为散文行列的翘楚。

这种反差萌，放在他身上，几分惋惜，几分莞尔，甚而感觉几分可爱。

如果没有细读他的散文，很可能就被“雅舍”二字欺骗了，误认为是一篇篇精致而不乏造作的空中楼阁式文字，读了之后就发现，其实他堪称生活洞见类的段子手。记得他形容结婚有一句这样的词儿：“假如人生本来像戏，结婚典礼便似戏中戏，越隆重则越像。”一语中的，幽默酣畅。还有一句对骂人误区的评论：“假如你骂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你越骂他越得意，时常可以把一个无名小卒骂出名了，你看冤与不冤？”几分喜感，又不乏哲理。

总结起来他的文字就是，各种火候把握得恰恰好，有些许小资情调，却更有幽默平实，有居高临下的俯视，也兼具悲悯亲民情怀。所以，他拥有的读者群也就很多。

这也是他歪打正着的成功之处。

02

再说他的为人。

其实他最初被广为人知，是与鲁迅那场著名的骂战。迅哥儿一句“资产阶级的乏走狗”，把他踢入冷宫了好几年。后来随着他散文的陆续解封，人们才忽然发现，这只走狗的散文居然很好看。

说他资产阶级与小资固然不假，但梁实秋骨子里是爱国的，这点毋庸置疑。抗战时期他主动以文艺作品支援抗战，后来到美国后，有非常便利的条件可以加入美国国籍，但梁一直坚称自己是中国人，其实这点气节也是很可爱的。他身上有着很朴素很天然的民族感情，对中国文化热爱到了骨髓里，尤其对中国的饮食文化更是爱得不要不要的。

记得有句话这样说：一个爱吃的人，真的坏不到哪里去。看到梁实秋的《雅舍谈吃》，我的脑海里就无数次循环播放这句话。

另外，吃货一般宅心仁厚不记仇，这是我的理解。

比如他和鲁迅，虽然被迅哥儿痛骂，在报纸上你来我往笔仗不断，论战长达九年之久。但一码归一码，只是文学政见不同，梁实秋也毫不掩饰自己对鲁迅的欣赏。那年，鲁迅的书在台湾被禁时，他公开表明反对态度：“我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正如伏尔泰说：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命拥护你说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

看看，这心胸。

梁实秋不掩饰自己的喜恶，不喜欢冰心的诗歌，曾撰文批评她的《繁星》《春水》，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和冰心就在去美国的渡轮上相遇了。你觉得这场面尴尬不？但人家梁实秋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此，梁实秋老老实实问冰心：您赴美国修习什么？冰心答：文学。然后反问他：您呢？梁实秋正正经经回答：文学批评。哈哈哈，这个尴尬的名场面也是相当有幽默水平了。

但不喜欢冰心早期的诗，并不等于他不欣赏她的其它作品，不等于不能与之交往。后来，梁实秋和冰心一同演戏、吃爱吃的广州菜，又成了非常知心的朋友。再再后来，去了台湾的梁实秋，由于和大陆音讯不通，误认为冰心已死，在报上撰文悼念。知道误会后写信告诉朋友：现在我知道冰心未死，我很高兴，冰心既然看到了我写的悼念她的文章，她当然知道我也未死。这年头儿，彼此知道都还活着，实在不易……

这境界，能一瞬间化尴尬于有趣，也实在很难得了。

梁实秋身上没有文人的“臭架子”，从来不摆什么谱，余光中是他的学生，年轻时出版第一本诗集《舟子的悲歌》时，特地请梁实秋做序言，梁实秋写了一首格律诗，余光中却不满意，把诗原样退回。余光中后来说，如果换成今日的自己，一定会一声狮子怒吼，把这个狂妄的青年逐出师门。但梁实秋却丝毫没有生气，收到信后只是抬眉一笑，回复日后再补偿。

果真，诗集出版后，梁实秋又写了一篇文字给他。

瞧瞧，这豁达的程度。

03

最后说说梁实秋的感情。

最惊世骇俗的，也最让人诟病的，莫过于他晚年时候的那段著名的黄昏恋了。

这段感情，几乎让他形象顿毁（当然，人家本身并不在意）。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内，深情与薄情，不可思议地在他身上同步上演。

我读他的《槐园梦忆》，就像读沈复的《浮生六记》，那种伉俪情深，常常让我动容。

芸娘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梁夫人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

这两位夫人，都是奉献型人格，也都完美地活在了夫君的笔下。沈复用此书赢得了“一世痴情”的称号，而梁实秋却毫不在意地翻船了（当然，时代不同，沈复也绝非专一痴情）。

更为有意思的是，梁实秋与韩菁清的结缘竟然是由于这本深情回忆前妻的书《槐园梦忆》，当年，出版公司邀请梁实秋到台湾小住，而韩菁清是自己朋友的义女，两人一见如故，继而相见恨晚，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两人年龄相差了整整28岁。当年梁实秋71岁。

我一直很疑惑，也有点小小的失望，毕竟，《槐园梦忆》里刚对程季淑表达了深切的思念，转眼就对韩菁清展开了狂热的追求。那份狂热，甚至超过了很多的小年轻人，站在对方楼下痴痴等候，给对方起昵称，情书的肉麻程度更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如此健忘的？

他们坚决地要在一起，无视舆论种种，甚至他的学生们还组织起来阻止他们，但最终，他们俩还是坚定地在一起了。

对此，梁实秋也没有过多的解释，他只说了一句：我也是个凡人。

细想之，也对，这句话特别适用于梁实秋的个性。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子的呀。敬慕前妻，痛苦追忆，是真的；痴爱后妻，情深意笃，也是真的。

反正，人家不稀得树“爱情典范”，也不想呆在任何地方的“神坛”上，只要开心随意过自己的生活，愉悦了自己，就可以了。

想想，他对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写的文字，从来都是这种范儿。于是，我原谅了他，也放过了我自己的一些执念，这也算是梁先生给我的一种别样点拨吧。

无惧世俗，不戴面具，做一个凡人，他真的做到了。

 

作者：冰儿，爱红楼，爱诗词，爱简单的生活，著有全新注译版《宋词三百首》。

转载及其它事宜请加微信：gancaozi2018

点个“在看”，好文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