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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我们恒定不变的家园已经不存在了

离散与文学

我的学习英美文学的女儿告诉我,diaspora的本意是指离散在外的犹太人,后又泛指一个国家或民族散居在外的人。因此,仅仅用“离散”这个词,并不能完全代表diaspora的原意。

diaspora的确是当今世界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研究这个现象与文学的关系,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

今年的9月,我与访问中国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进行过一次谈话,我们谈了阅读彼此作品的感受。

他说他从我的作品里读到了中国乡村生活的画面,感受到了中国下层百姓的痛苦和欢乐。我说我从他的作品里读到了以色列这个国家在当今世界上的艰难处境和犹太民族多灾多难的历史,读到了像柳絮一样飞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的悲剧命运。

莫言与阿摩司·奥兹

当然我也读到了他在小说里表现出的那种理智和宽容。我觉得像阿摩司·奥兹这样的作家,就是几千年来始终处在离散中的犹太民族的文学代言人之一,而他的文学,就是典型的离散文学。

离散是一种千百年来就存在着的人类处境。这种处境可能是一个民族的处境,也可能是一个家庭、一个人的处境。

造成这种处境的原因可能是战争、灾荒、瘟疫等不可抵抗的外力,也可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个人的主动选择。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离散,都是文学的一个永恒主题,一个培育文学感情的温床,一种观察世界的文学眼光。

在当今的世界文学版图上,有一批身处离散境遇的作家像灿烂的星斗在闪烁。如祖籍印度、现居英国的萨尔曼·拉什迪,祖籍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现居英国的V.S.奈保尔,祖籍日本、现居英国的石黑一雄,原籍俄罗斯、现居法国的安德烈·马金尼,原籍尼日利亚、现居美国的奇诺瓦·阿切比,原籍南非、现居澳大利亚的库切,原籍阿富汗、现居美国的卡勒德·胡塞尼,等等。这些作家,都在世界文坛上获得了巨大的名声。

石黑一雄

他们都因为其离散的处境,而获得了澎湃的创作动力和丰富的创作资源,写出了名扬世界的文学作品。

他们虽然人在异国他乡,描写的却都是他们母国的往事,利用的也大都是他们母国的历史和文化资源,因此他们的作品,就具有了与西方作家迥然不同的个性特征和民族特色,从而引起了读者的兴趣和批评界的关注。

这样的作家和这样的创作,已经成为世界性的文学现象,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研究。

从人类的一般情感来讲,离散的处境最容易产生的情感就是思念。在世界文学的浩瀚海洋里,怀乡、思亲、伤别离的作品,占有相当大的比例。

在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的古典作品中,都洋溢着浓浓的乡愁。人们在离散的处境中,总是愿意把故乡理想化,总是会忘掉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甚至伤害过自己的丑陋,总是愿意用理想的花环,来装扮自己的乡思。

随着文学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变迁,人们,尤其是那些身处离散之境的作家们,已经不满足于用含着热泪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的母国与家园,已经不满足于把对母国与家园的描述停留在肤浅的歌颂上。

这些身处离散之境的作家,在两种文化的比较中,开阔了视野,拓展了精神的疆域。

这些作家的父母之邦基本上都处在亚洲和非洲的不发达国家,有的甚至还处在愚昧落后的状态中。

但他们都在西方发达国家接受了现代教育,都能熟练地使用西方语言讲话与写作,对西方社会有不亚于当地人,甚至比当地人还要深刻的了解。

但他们的根不在这里,相对于西方人,他们永远是精神上的外来者。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着的文化基因来自他们在亚洲或者非洲的母国,他们的深层心理结构和文化记忆来自他们的民族。这样的文化和心理矛盾,就促使他们时时刻刻进行着比较。

他们其实是永远地处在两种文化的挤压与冲突之中,由此他们获得了一种崭新的目光。这目光已经不是被单纯的乡愁浸润着的目光,而是一种冷静的、批判的目光。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也是“离散文学”的写作者

由此,他们的创作便呈现出崭新的气象。这样的文学已经不是简单地可以归属为东方或西方的文学;这是越界的文学,也是跨界的文学;这是边缘的文学,也是中心的文学;这是一种新形态的世界文学。

在这样的文学中,对于母国或家园的描写,已经超越了歌颂与怀念的层面,而是一种在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下的清醒审视。这里面尽管没有太多的对于西方社会的描述,但西方文化的影响却渗透在字里行间。

这里的批判也不仅仅是针对着母国的,也是针对着西方的。其实,这些离散的作家,是站在一个相对中立的立场上,相对客观地描述着两种文化、两种价值体系的对抗和冲突,渗透和融合。

正在世界文坛上大放异彩的离散文学中所表现的母国与家园,其实大多数都是作者对母国与家园的想象。

新的离散文学中的母国与家园,应该是作者的艺术创造,与作者真实的父母之邦有着巨大的差别。这是一次真正的超越,是一场文学的革命。

通过这样的文学,离散作家们不仅仅向西方的读者,而是向全人类,奉献了一片片崭新的大陆。这些大陆在现实的地球上无处安置,只有在文学的世界里,方可存在。

在科技日益发达、全球化浪潮汹涌澎湃的今天,母国与家园的意义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离散之民,恒定不变的家园已经不存在了;所谓永恒的家园,只是一个幻影。

回家,已经是我们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的家园在想象中,也在我们追寻的道路上。因此,我们都可以算作离散作家,我们所写的作品,都可以划到离散文学的大范畴里。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想象和热情,在虚构着我们的家园;我们也都在借用着母国与家园的母题,来表达我们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

我们亚洲和非洲的作家,生活在物质相对落后的国度,但我们同时也占有着独特而丰厚的文化资源。

尽管我们不可能像那些生活在西方发达国家的离散作家那样“身在西方,心怀祖国”,但信息化时代,已经可以使我们“身居祖国,心怀全球”。

我们不仅可以从本国和本民族的生活中获取创作资源,我们也可以从世界文化中汲取营养,来丰富我们的头脑。作家是有国籍的,但文学是无国界的。

我们可以从离散这一母题中,获得理解、尊重和宽容,创作出属于全人类的文学。

本文收录于莫言演讲集《我们都是被偷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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