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剑明
文人，大都有个斋号，在中国人的称谓习惯中，“斋号”常常也成为主人的代称，如“阅微草堂”、“聊斋”，已成为纪晓岚、蒲松龄固定的别名。我们一听斋号，便知何许人也。张昌华先生也是文人，当过兵，做过教师，后来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做了大半辈子的文学编辑。
他与许多文化大家有过交往、又因自己毛笔字好，故总善通信，鸿雁传书。他收藏的近两千封与名家的往来信札。巴金、冰心、萧乾、钱锺书、杨绛、季羡林、周有光、张充和……写信的人，每一个名字都如雷贯耳。经年累月，个中的故事，后来成就了他笔下的许多“名人传记”。因此“著名”起来，又因此，他必须有个名实相符的斋号，他的斋号叫“三壶斋”。不明究里的人，乍听这斋号，还以为是宜兴卖茶壶的呢。
关于这个斋号，他自己曾在文章中说，“我本俗人，亦好附庸风雅。甲午年某日酒后，雅兴大发，时年七十的我，聊发少年狂，效颦文人骚客，为我八平方大的地下室书房命名为'三壶斋’”——茶壶、酒壶、尿壶。茶壶、酒壶谁都懂，因室内无卫生间，故备一尿壶，——有进有出的自然规律也。我也懂了。
时有文友打电话问：“三壶斋，哪三壶？”当他从实告知，对方一听朗声大笑，并刨根究底，他也实活实说：“退休十年，人书俱老。老人喜静，偏居远郊，我在江宁的寓所逼仄，书房里摆了小床、躺椅。书房面北，又有大树蔽窗，光线黯淡，于是我把书桌移到客厅，宽敞明亮，窃喜不已。可干扰太大。妻也退休在家，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天到晚，主要任务似乎就是拖地抹桌子。一收拾桌子，案头我放好的东西全挪了位，找不到我就找她发火。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个能潜心读书、练字、作文的空间啊。”
天无绝人之路。昌华老伴儿李老师想到，他家曾在前楼置有一间储藏室，20多平米。建议将其一隔二，后半间堆杂物，前半间给他做书房。可储藏室的门因某种原因被堵，不可入。李老师爽快，想到就干，她亲自出马，找来路边“游击队”，连夜施工，把窗户往下开，挤出了空间，虽有“门不门，窗不窗”之嫌，但有了一个不错的“小书房”，又置了三只书橱……昌华开心地说，让长年屈就地下的积书们，一下子有了安身之所。
昌华退休后迷上了写字，他自嘲曰：“常以涂鸦为乐”。李老师看他像书法老板，又为他添置了老板桌。小书房，伸伸腿，触手可及顶，陋而小雅，昌华悄悄告诉我，令他高兴的是耳根清净了，一笑。他每入书房，总要从后楼拎瓶开水，老烟枪必须多喝水，稀释泥古丁，茶叶无好孬，一日三连泡，壶中老一套。昌华平时又咪点小酒，常备印有朱元璋头像的“天子酒”。涂鸦时喜欢灌上一口，飘然若仙，大有“天子来呼不上船”之乐。
然而，储藏室变的书斋，虽好，毕竟“厕所挂门牌——不算户”，最头痛的是“小处不可随便”，要“方便”必须到后楼自家厕所，当然确定为“不方便”。而写文章的人都喜欢所谓“一气呵成”，往往一起身，灵感就全跑了。于是，老伴儿又为他备了只夜壶，所谓夜壶，不是夜里也能尿尿，以备内急时拎起也。
某日，50年前的老友郭先生造访，他俩在“储藏室”尽情抽烟、喝茶、吹牛，兴致来时，拿起桌上“天子酒”，就着花生米，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郭先生内急求助，昌华从隔间拎出夜壶说：“这里方便”。“古董啊！古董！”——郭先生抚掌大笑！成为文人轶事。
不日，老郭先生来电话问：“你那小书房有斋名吗？”答：“还没有”。电话那头说：“茶壶、酒壶、夜壶，三壶斋也。”昌华一听连呼：“妙哉、妙哉也！”
画家刘二刚是昌华的老友，听说后，即为“三壶斋”画了一幅小画——酒壶里一个醉酒的老头正在躺平，茶壶、尿壶厕立左右，妙趣横生。昌华与南大书家丁帆是好友，他请丁帆教授题匾，旋即墨宝飞来，就是他现在挂在“储藏室”墙上的“三壶斋”了。
有意思的是，昌华曾承诺请丁帆先生喝酒，以示谢意。然过去五个春秋，这笔“感恩”酒债一直挂在账上。去年春日，丁先生驰函，旧事重提。说喝酒就免了，但命你写一篇“文人与酒”的短文，以资抵债。欠账要还，天经地义，况是昌华礼亏在先，为了践诺，他遂连夜作一妙文，权当“钱货两清”。
近日，昌华的师友，江苏省文史馆馆员、96岁的俞律先生，也赠“三壶斋”趣诗一首：“饮茶清心饮酒醉。梦里尿壶最可贵。三壶伴汝度一生，传世文物莫打碎。”俞老说，著名作家用过的“三壶”，当然可以是“文物”了，哈哈！
昌华先生是我的“师级”老友，且我也在“三壶斋”拎过“三壶”。今天有闲，说说这些“好玩”的往事，聊作文友茶余谈资，或可“娱乐一把”。
张昌华 生于1944年，当过兵，教过书。1984年调入江苏人民出版社当编辑，次年转入江苏文艺出版社，历任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副编审。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获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其传记作品获第三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奖”。先后出版人物随笔集《走近大家》《曾经风雅》《民国风景》《故人风清》以及《我为他们照过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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