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舊時月色樓（木木攝）
老人冷清，份外懷舊，愛說故人猶如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朝夕相伴那幾架子老書我最念顧，賣書給我的許多書賈故人也常在心中。大半不在了，說綠意疏落不如說枝葉衰秃。少小時候老家老街上利泰、開明那些書局難免變遷消亡。五六十年前台南求學時代常去的書舖聽說也老早關張了。暑假寒假閑逛台北牯嶺街書攤的情景倒依稀記得。鴛蝴小說在那邊買了不少，張恨水最多。五四老作家遺作也收了些。明清線裝筆記喜歡的都要。滄海桑田，萍蹤飄泊，年輕愛買愛讀的那些書其實散失殆盡，等不到人書俱老那麼蕭瑟浪漫了。一九四三年初版《花隨人聖盦摭憶》倒是惦掛到現在。書攤老闆說印得甚少，稀罕得很，勲舊世家流出來，他討了高價，我不捨得買，隔兩天老前輩張作梅先生聽了想要，趕去追蹤，賣掉了。我還記得書攤老闆啣在嘴裏那枝煙嘴，鑲着一大節翡翠，又亮又綠，水靈極了。其實那部初版不是全編，北平印製，瞿兌之寫序。作梅先生笑笑說難得是初編的殘缺！老先生是詩家，主編《中華詩刊》多年，他偏愛殘缺之美也許也是詩人情懷。我那時候不懂，後來獵書成癖，既求初版，也求錯體，興許正是老先生那句話的開示。
犢皮紙上的手抄美術冊頁（illuminated manuscript）， 此為Alberto Sangorski於1916年抄寫愛爾蘭詩人摩爾（Thomas Moore, 1779-1852）的詩句。
老先生老得整潔體面，真好。書也是老的好。賣舊書的更是老一輩的書賈好。這樣的偏見我改不掉，也不想改。客居英倫那些年我結識過一位喜歡背詩的老書賈，他指點我讀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名詩《悼念》，我從此喜歡這部組詩，收了一八五零年不同裝幀的初版，也收了後來出的幾種版本，全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名家裝幀，各顯秀美。《悼念》悼的是詩人一位劍橋故交，維多利亞時代讀書界一讀傾心，連喪夫不久的女王都說《聖經》之外這部詩給了她很大的慰藉。收集不同版本不同裝幀的同一本書別有情趣。《悼念》之外我也收了好多種《魯拜集》(Rubaiyat)，專收費茲傑羅(Edward Fitzgerald) 英文翻譯的這部波斯十一世紀詩人名詩。英美藏書界好像從來不太追買《魯拜集》初版,大家要的是不同名家裝幀的這部長卷，尤其追慕英國著名書籍裝幀家桑科斯基精心創造的孔雀華麗裝幀。桑科斯基最精緻的那部孔雀裝《魯拜集》一九一二年跟鐵坦尼郵輪一起葬身大海。別的幾部孔雀裝都在歐美藏家手中，他們家後人偶然放出一部都成搶手貨。機緣湊泊我有幸買到了一部：皮面上葡萄蔓藤圍邊，金地花卉做框，孔雀竚立中央，滿身琺瑯，藍綠流光，柔美呈祥；翼冠鑲珍珠五顆，尾翎呈大幅尾屏，金翠的細紋展開彩扇三十一股，尾梢各鑲石榴紅寶三十一顆。這部著名詩篇落墨嫵媚，鬢影婆娑，醉意盎然，深深影響了西方世紀末頽廢派詩風，清霄楊花夢，深燈孔雀屏，一位老朋友說《魯拜集》鑲孔雀寄託治身之誡，暗合劉向《說苑》裏說的君子愛口，孔雀愛羽，虎豹愛爪，治身之法也。
我愛上洋書裝幀其實是受了六十多年前台北綰霞山房江先生的啟蒙。先生淵博，中英皆精，溫文爾雅，藏書豐盈，不惜傳授許多裝幀知識給我，助我後來在英倫訪書略識優劣，知所進退。前輩這樣的情誼我終生難忘。我小時候的英文家教老師是個銀頭白髯的英國人，他挑了英國散文泰斗藍姆(Charles Lamb)幾段小品教我讀，那跟江先生後來提點我的藍姆妙筆大不相同：《伊利亞隨筆》給了我深刻的薰陶。藍姆全集我書房裏珍藏兩套。一套是英國首相阿斯奎斯一九○五年七月六日親筆題字送給友人祝賀新婚的禮物，十二冊一套，裝幀典雅。阿斯奎斯(H. H. Asquith)出任首相是一九○八年到一九一六年，這套全集是他拜相之前出任財政大臣時期的賀禮。我的另一套藍姆全集也是十二冊，大開本，Birdsall裝幀作坊的精美裝幀，每冊紅皮燙金字，封面正中鑲一幅皮畫，皮革上鈎勒了書中插圖再上顏色，人物靈動，背景細膩，人見人愛。這套書是著名藏書家保爾‧愛德華侯爵舊藏，一九九○年在紐約拍賣，買家過後放出來轉賣給我。這是裝幀最考究最堂皇的藍姆全集，十二幅封面皮畫是藍姆筆下人物的幽靈。可惜江先生看不到，散文家蔡思果先生也看不到。蔡先生是藍姆專家，我每次和他聊天總會想起藍姆。
12卷本的藍姆全集（The Life and Works of Charles Lamb, Charles Lamb, London, Macmillan, 1899-1900.）。藍姆全集封面皮畫，出自臨摹插圖家C h a r l e s E d m u n d Brock 之手。
我中學在南洋讀英文書院，進了台南成功大學讀的是外文系，潛心追讀英國文學作品倒是旅居英倫那七八年了。經典小說讀得最多。名家韻文偏愛濟慈(John Keats)和雪萊(Percy B. Shelley)，兩家詩集初版向來又貴又難找，全靠美國加州舊書商戴維學福爾摩斯到處偵察替我找出來。戴維是英國書香子弟，祖上在倫敦世代經營舊書，一九七○年代那本很出名的《查令十字路八十四號》寫的正是他的曾祖父開辦的那家倫敦舊書店，書中隔洋買書該是他祖父接手之後的故事了。戴維比我年少，也七十三了，拋下英倫老巢去美國發揚祖業，生意做得大，店裏每一部舊書都由他親筆撰寫相關資料，拍照推介，招引顧客。這位老朋友知道我也愛讀○○七間諜小說，提醒我說歐美年輕一代企業家銀行家深受○○七電影感染紛紛集藏小說的初版，一定炒高書價，不妨留意，要原裝護封不要皮革改裝，標價不剪掉，否則貶值。我到處搜羅，終於湊齊原裝初版十四部。一九五三年第一部○○七故事《皇家賭塲》最貴最難找，我買到的那本竟是作者弗萊明(Ian Fleming)題字送給故交的簽名本，戴維半信半疑，看了照片才回電郵恭喜我。他經常提醒我買初版要買品相上好的初版。英國小說名家維琴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出版社一九二三年給詩人艾略特出版的《荒原》不破不爛的我找到一本，跟狄更斯《聖誕故事集》精裝初版一起成交。藏書讀書是樂趣。訪書獵書的過程也是書生處世的考驗：後花園待久了出去體驗營營役役的市井百態也是好的。
英國文學讀多了我也喜歡讀一些美國的創作。海明威和斯坦貝克的小說都好看。海明威文字清澈，偶見激流，跟斯坦貝克筆下沉重的腳步聲很不一樣。光讀這兩家的作品不難看出當代美國小說已然遠離英國文學創作的傳統風格，一心唾棄空山，追慕靈雨。歷來書籍裝幀家裝幀美國文學經典於是崇尚破格的圖象，不求纖秀但求豪壯，比如我手頭這部海明威《午後之死》的立體派藝術裝幀。費兹傑羅的《大亨小傳》和《夜未央》美國風情更濃了，我至今還遇不到這兩部小說的皮面裝幀本。其實裝幀做得新穎一定也好看。倫敦那位愛背詩的老書賈真是典型的老派紳士，滿身是維多利亞舊衣箱的樟腦味道，我在他店裏先後找到很多裝幀典麗的袖珍散文名著，多年後好幾位書友看了喜愛，可惜老先生早就回鄉養老去了，書店變成專賣影碟的時麾店舖，吵鬧不休。老先生還教我挑選美術字抄寫配圖的手工冊頁，都抄在犢皮紙上，有的配工筆花卉，有的配工筆仕女，精緻得不得了。這種手寫冊頁他們叫illuminated manuscript，通常只做一本，裝幀家桑科斯基有個兄弟做得最精美，我多年來陸陸續續集藏了許多部，都裝在燙金燙花的皮匣裏，英美舊書店只有很少幾家有一兩件，珍如拱璧，買到一冊是一冊，維戴說他好幾年才遇到一冊。我舊藏那七、八冊都抄名家名詩，有一冊抄了散文大家培根那篇〈說花園〉，大寫鑲花，文中配圖，工筆設色，秀麗堂皇。這樣典雅的詩箋文抄英國品味濃，像珍‧奧斯汀小說那麼細緻那麼芬菲。
藝術派皮面裝幀的海明威《午後之死》，1932年初版。
奧斯汀五部小說初版很難收齊，我盤算張羅幾十年才圓夢。去年英國報上書籍拍賣消息裏大略總結市價：一八一一年初版《理性與感情》起碼兩萬英鎊；一八一三年初版《傲慢與偏見》九萬英鎊；一八一四年《曼斯菲爾園》一萬八英鎊；一八一六年初版《愛瑪》要一萬二英鎊。奧斯汀一七七五年生，一八一七年殁，四十二歲，她逝世翌年一八一八年初版的《諾贊格寺院》和《勸說》合訂本也要一萬三、四千英鎊。最難求最昂貴的向來是《傲慢與偏見》，這部壓卷之作初版聽說只印六百多本。這五部小說初版當年都是厚紙封面，讀者為了耐讀耐藏找裝幀店做真皮封面，裝幀店通常要撕掉只印一行書名的副標題頁才糊上皮面，少了那一頁並不影響今日價格。完整保留當年皮裝封面比晚近補做的書皮更值錢。我手頭五部齊全的初版四部保留了當年書皮，只有一部《理性與感情》是桑科斯基二十世紀初葉補做的皮面，幸好這部初版是著名藏書家Austin Smith的舊藏，貼了他的真皮燙金藏書票，補回不是當年皮面的落差。奧斯汀五部初版小說每部都印成三冊一套。湊齊這五部初版不容易，我這樣的深情應該贏得書中麗姬一個回眸。
二○二○年元宵節在香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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