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叶雨 | 作家墨白的搬运工生活
韩甜甜 - 飞云之下 .mp3 来自孙方友与墨白研究 05:21

作家墨白的搬运工生活

叶雨

197510月,一支人力车队从淮阳新站集出发,经商水、入上蔡、过汝南,直奔驻马店。清一色农民组成的车队——有人徒手拉车也有人以毛驴助驾。车上装着又凉又硬的干粮、捆扎一团的衣被行李,驴车上还有饲料饲草……车队逶迤浩荡脚步匆匆,明显是一行外来的逃荒者。

颍河边上的新站集,自古是淮河上游热闹码头之一。西边来的煤炭、山货、农产品,东边来的南方百货与稻米鱼虾经此流转到豫北豫南甚至更远的地方。所以,这里曾经生养过不少买来卖去的富商大贾,更多的则是依靠装船卸货的搬运苦力。新站集草根一族身上世代流淌着搬运工的热血。忽然有一天,颍河下游建了一座拦水大闸截断了往来货运,新站人的传统营生就此改变。

不幸又遭遇史称“75·8”大水的袭击,新站人正为怎样生产自救发愁,一个老乡回去说,处于洪灾中心的驻马店正为骤然而来的各地救灾物资积压在火车站,急需发送到灾民手中而运力缺乏。他已经通过熟人关系在当地申请了个搬运队资质,想邀请老乡们加入去那里讨生活。好么,不但咱新站人有了自救门路也能帮助受灾更重的驻马店人救急呀!

墨白,1977年,驻马店

对于干惯了装卸搬运活的新站社员来说,这消息,就好像急着过河的人盼来了摆渡船。所以,别看这支人力车队装备破旧,那些拉车的人啊驴啊却是兴头十足。

待到进入驻马店辖区,沿途灾后的狼藉状况又令他们唏嘘不止了——到处房倒屋塌的村镇废墟上搭着连绵的草棚、帐篷,面带菜色的灾民有衣衫不整腰里扎着布带、草绳的,有穿着上级发的救灾军棉衣的,正像一群群战场残兵一样在被洪水冲刮成蛮荒一片的原野上忙忙碌碌,“恢复重建”。漫地里东一堆西一堆仍然纸幡飘摇、香烟缭绕的新起坟头,埋葬的一定是他们被大洪水吞没的亲人吧?驻马店灾情远比这群来自几百里外淮阳新站集人想象的更加惨痛。

为首的驴车上,搬运队长身旁坐着个身材单薄的青年。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走向世界的中国作家”墨白。那年墨白19岁,才高中一年级就辍学可不是为了文学来“体验生活”,而是基于一个最世俗的理由:为家分忧。家里本已十分贫困,忽然又遭遇水灾,父母兄长已经无力维持一家九口生计,墨白断然弃学加入搬运队为的是挣钱补贴家用。

满目凄凉的重灾区景象令墨白浑身发冷,不由自主缩紧了身子,心里却涌动着强烈的期冀——比家乡更大的灾情更加证明到这儿搞生产自救来对了,在这里正可以施展他们的搬运功夫换取预期酬劳,拿回去帮家里度过难关!墨白焦急而又兴奋地目视前方,期待快些赶到目的地,大干一场。

车队直奔驻马店西南三十里的香山。香山脚下众多的石灰窑场里有一座属于当时驻马店知青办兴建的知青石灰窑——那位帮助他们取得搬运资质的老乡当时在知青办工作。他安排这只搬运队去那里为灾区恢复重建打石头、烧石灰,拉运煤炭、石灰换取副业收入。

以后两年,墨白主要从这里往来于驻马店市区装卸拉运,也在山上打过石头、烧过石灰,也曾被驻马店纱厂请去画过宣传画。说来奇怪,不知道驻马店纱厂是怎么发现这位当时的青年苦力、未来的淮阳师范美术专业学生,那时就有绘画本事的?

墨白到香山以后究竟是先打石、烧窑还是先干装卸拉运后打石头烧石灰,我没有向他印证。反正这两样辛苦活儿他都干过。四十年后,当他受邀来驻马店参加黄淮学院“著名作家进校园”讲学活动时,特意挤出时间去香山作故地游,途中对我讲的最多的是他拉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车子来往不闲。上山来装的是烧石灰需用的煤炭,下山去再装运建筑工地必用的石灰。位于驻马店郊区练江河上的白桥是这条路的中点,也是全程地势最低的地方——从这儿往北到市区一溜儿六七里地慢上坡,往西南香山去也是一溜儿慢上坡。白桥路边有个香山供销社的营业点,也卖日用百货也卖包子油条胡辣汤。无论上山拉煤还是下山拉石灰,搬运队经过那儿必先停下来喝茶打尖、抽袋旱烟,有毛驴帮套的也顺便给曳车毛驴加点儿草料——就像虎豹捕猎前要攒劲弓紧身子尔后猝然一跃才会更加准狠地捕获猎物一样,搬运工也要攒足了精神才有爬坡的冲劲。

小憩片刻,汉子们呼啦啦起身架起千斤重车,或手把车辕拉紧袢带拼力前行;或一手把车一手挥鞭吆驴。这画面多像家乡新站集码头上曾经的云集帆影和搬运工肩上垫着蓝布,“杭约杭约”喊着号子辛苦装卸的情景啊!

无论拉煤上香山还是运石灰进市区,每每想到身后供销点员工们望着他们喘气流汗走上漫漫长坡的目光,天生文学敏感的墨白一定如芒在背。

——那时候,营业员抱的是金饭碗。抱金饭碗的人看这些拼命求生人的目光一定是鄙视的、冷笑的,尔或麻木不仁的吧?这些最为真切的生命体验或将于无意中催化成墨白以后文学作品中以苦难、人性等等一切一切的悲悯文学元素为主题,“给人一种历史、苦难造就的尖锐的刺痛感和人性的荒芜感”(1)的文学风格铺陈下第一层沉重的底色。

也许,197510月墨白随队来香山只是试试体力,看能否经受住搬运队繁重劳作地磨砺,并没带自己的车来。帮人干了俩月后心里有底了,才回老家去带来自家车子独力牵拉起千斤重载,攒点儿钱后也买来一头小草驴帮他曳车。他给毛驴取名叫“塌腰”。听上去有些搞笑——是墨白以此自嘲干活辛苦,累塌了腰呢,还是期望驴子为他塌下腰来帮套曳车呢?大概两层意思都有。

墨白曾经写道:“年轻的时候,我曾经为生活而奔波。一个秋雨如注的夜晚,我拉货的人力车就停在公路边,我身下铺着身上盖着同一块塑料布躺在人力车下面,没有人知道我的饥饿;在寒冷的冬夜里,我躺在人力车上单薄的被子里,任由我的小毛驴顺着公路拉着我往前走,没有人知道我的寒冷;在寒风里,我运货的人力车车胎没气了,我把车支起来,然后把车胎扒下来,拿到公路边的跑沟里就着火盆补胎,我身上浸满了汗水的衣服开始渐渐变凉,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所承受的苦难;在我寄人篱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自卑;在我浑身长满了黄水疮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的伤痛……”(2

四十年后,墨白再回香山,对我重新提起那个寒冷冬夜他和他的小毛驴的故事。他说:那毛驴就是“塌腰”。那家伙犟得很、犟得很啊!那一次辛苦遭遇,不是发生在往香山拉煤途中,也不是搬运石灰下香山的时候,而是去一百多里外为平舆县供销社送货归来的经历。

 墨白与大哥孙方友,2008年,圣彼得堡

没有人统计过墨白与他的老乡们在驻马店灾区究竟多少回来往于市区香山,拉运过多少煤炭和石灰,更没有谁记得墨白个人曾经为哪些单位向驻马店所属县乡(公社)一共搬运过多少趟、多少吨救灾物资、贸易货物了。两年间,这支外地来的搬运队为驻马店灾区恢复重建付出的辛劳汗水确实难以想象。为了排遣繁重劳作带来的压抑与苦闷,搬运工们一定说过不少荤段子,相互间一定不少“打渣子”,开玩笑,或者在单独干活时吼一嗓子,唱唱“路戏”。但我断定,无论和搬运队集体行动还是他单独搬运,除了专心干活挣取微薄酬劳,那时年轻的墨白一定是闷声不响的。因为,他虽然成长于文革“动乱”年代,传统的家庭教育却造就他一身的书卷气,即使辍学置身于搬运工俗人堆里,心里也仍然萦绕着成为“气质高贵的人”的念头,而不会去掺合同伴们那些粗鄙谈笑。即使单独行走在长途送货路上也一直被这种现实困顿与前途理想的矛盾纠结着、煎熬着,哪还有心思顾及其他?

现实的遭遇总像钝刀一样锯割着他的神经。某一天,人称瘦子的工友的老婆忽然来了。小别胜新婚,瘦子很高兴也很郁闷——一群寡汉条搬运工挤住在大通间里,即使老婆来了,也没有出去开房的条件。别无选择的瘦子只好在自己铺位上支上蚊帐与老婆睡在里面,与大伙隔着一层薄纱穷对付。工友们却都不说什么。说什么呢?同在异乡为异客,只好包容些。可是待到深夜,墨白被一种压抑而且热烈的声响聒醒,眯开睡眼扫见那蚊帐正如风吹树摇般剧烈摇晃时,刹那间明白了瘦子和他女人正干什么,不由得浑身紧张——虽然已经成年但墨白毕竟是头一次遭遇这事。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一定会联想起许多许多,难堪的现实既让他对瘦子夫妇满腔同情、几多难言,也一定浑身燥热恐慌不堪……也许,他对人生和社会的反问与深思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多年后,墨白在他的《颍河镇地图》里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恐慌和劳苦之中度过的,我的青年时代是在孤独和迷茫之中开始的。苦难的生活哺育并教育我成长,多年以来我都生活在社会的最下层,至今我和那些生活在苦难之中的人,和那些无法摆脱精神苦难的最普通的劳动者的生活仍然息息相通。

毫无疑问,构成以后墨白作品里那强烈的生命气息一定包含了那天夜晚他眼见耳闻的深切感受。那时,卑微的瘦子与他女人的欢爱引起的与瘦子同样卑微的墨白(以及别的同伴)关于人性、关于尊严、关于时间与记忆、希望与现实等等一切足以撕裂神经的思考,一定令他僵硬在床彻夜未眠。

墨白少有的病了,第二天没有出工。当他撑起病体去伙房早餐时,意外看见瘦子的女人正在那儿洗菜帮厨,天生敏感的他顿时难堪得比那女人还要强烈。

其时,他不知道,比这更大的难堪还在后头——

尽管墨白已经辍学,生产队却不拿他作正式劳力。正式劳力外出搞副业须持有大队部开具的身份证明,将来回生产队要缴钱买工分。非正式社员墨白不必给生产队缴工分钱,大队也不给他身份证明信。那时生产队工分不值钱,不买工分净落下出外搞副业的钱不是好事吗?现在的年轻人不明白,那时的墨白也不明白——城乡二元制度下,漂泊在外没有身份证明就是“盲流”。盲流在外,随时有被审查遣返,甚至被禁闭管制的风险。

1977年2月某一天眼看春节到了,工友们正准备回家过年。香山大队民兵来查验各窑厂务工人员身份时,墨白被毫无悬念地关起来审查了三天两夜。待经过千说百证过关了放出来,已经是除夕黄昏,伙伴们早已走得净光。

墨白回到人去屋空的搬运队住地,迎接他的只有那头叫做塌腰的毛驴。今天的我们一定会以为,此情此景将会使墨白如何地孤独伤心,进而郁闷抓狂。事实却是:这位经过一年多搬运工“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的生活磨练与刚刚结束的“审查”之灾的文弱青年已经被捶打得相当的沉着与达观。除夕了,回家过年已经不可能。墨白索性拌上草料喂饱了塌腰,然后胡乱填饱自己肚子,倒在地铺上听着周遭乡村除夕夜的爆竹声睡了个痛快觉。年初一早上草草吃了饭,又给“塌腰”添上草料,尔后漫步围绕香山脚下的石灰厂、碎石厂转了一遭。

过年了,寻常一直喧闹的香山显出少有的闲静。那座墨白们赖以寄食的知青窑虽仍冒着余烟,窑厂里却只剩看场值班人和他这个回不了家的外乡搬运工了。

墨白,2019年11月

没有人知道那时节墨白心里究竟想了什么——几百里外的父母兄妹呢还是作为一个盲流的孤独与寂寞?而或磨难之后,见惯不怪宠辱不惊的超然于散淡?我想,应该是后者。因为,当墨白抬头看到几十里外冬日蓝天下那座高山时,忽然兴起了要去那里看一看的“闲情”。

远处那座山古称朗山,今名老乐山,巍然屹立于淮北平原南隅。历史上曾经是豫南佛道圣地之一。山顶上曾经的“九宫八观一拜台”宗教建筑虽已在兵焚动乱中毁坏殆尽,却新建了现代化的微波中继站和电视差转台。遥远望去,主峰上的的微波传输塔和电视信号塔枪刺般指着蓝天,显得分外夺目。相比于老乐山,身旁的香山只算个凸起的石头包。

过去一年多,在搬运路上虽然多次听人讲老乐山故事与传说,墨白却从没动过前去观览的念头。一门心思挣钱养家呢,哪会有游山玩水的浪漫心情?而今在身处异乡的年节“清闲”里,这位未来“走向世界的中国作家”忽然惹起浪漫豪兴,别了香山,也不管阡陌沟河也不管坎坷曲折,直向老乐山主峰方向狂奔疾走。

墨白,鸡公山

有谁明白,那时的墨白急迫间欲往乐山一游,是为了消解他作为一个盲流的沉痛压抑,还是为了排遣大年节有家难回的无边乡愁?也许是他血肉深处的文学情结将他把杜甫《望岳》诗中的泰山、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天姥山移情到老乐山了?可以肯定的是,沉重卑微的搬运生活非但没有磨蚀掉墨白的理想与追求,反而使他的思想逐渐清晰,意志益发顽强。在那个大年初一的早上,墨白攀登老乐山的目的应出于眺望他高远人生目标的渴望。

在山顶古庙道观残存的瓦砾间与现代化的微波塔、电视塔周遭徘徊着、沉吟着俯视山下的香山以及香山不远处驻马店市区的朦胧景象时,不但想到庄子关于人生如朝菌和寒蝉的比喻,而且想到他的淮阳老乡陈胜当年辍耕于垄上时的浩叹。他不甘心这样盲流下去,决心从苦难人生的切身体验中梳理出他关于人生真谛的理解,并要以他理想的文学形式布告于世人,让更多人理性认识和面对自己、认识世界,解放自我,活得更有尊严、更加自由。

多年之后,墨白在其长篇小说《欲望三部曲》完成后写下这么一段话:欲望的力量是强大的。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肉体的欲望,对生存的欲望,欲望像洪水一样冲击着我们,欲望的海洋淹没了人间无数的生命,有的人直到被欲望窒息的那一刻,自我和独立的精神都没有觉醒;而有的人则从“欲望”的海洋里挣脱出来,看到了由人的尊严生长出来的绿色丛林。我称这种因欲望而产生的蜕变为精神重建,或者叫着精神成长。西班牙哲学家和小说家乔治·桑塔雅那(18631952)曾经告诫我们:“即使全世界都获解放,但一个人的灵魂不得自由,又有何益?一个连尊严都没有的人,何谈灵魂的自由?”(3

我不妨大胆猜测,所有这些理性思辨与拷问的起点都源于1977年农历大年初一墨白的老乐山之游,并从此开始他关于人类欲望与灵魂、欲望与生存的长期探究与解构,直到未来以此作为他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

这年秋天,墨白和他的工友们终于离开他们辛苦劳作两年的驻马店,回到他魂牵梦绕的新站老家,第二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毕业后再回新站乡下开始长达十一年的教学与搞业余文学创作生活,然后干编辑兼创作,直至成为当代颇具影响的“走向世界的中国作家”。

2016年1012日,墨白受邀到黄淮学院讲学,特地要求将课程安排在下午。说上午他要去当年在驻马店干活的几个地方走走。第一站自然是香山。

经过几十年的爆破挖掘,早已将香山这座当年兀立的山体采剩成一个阔大深幽的矿坑。坑里闪烁着幽蓝波光。陪同的小单说,石头已经挖到水下二十多米。为了保证旁边石武高铁建设、通行安全,采石已经被叫停。

当年香山四周的石灰窑、碎石厂倒仍旧顽强挺立着。连绵的废墟和当年开矿烧窑时丢弃的石渣泥沙残余成环状高台,仿佛在炫耀自己一直这样庞大似的。其实,它们过去只是因开采加工石灰石建筑的匍匐于香山脚下的低矮附属物。墨白面色凝重站在废弃的石灰窑顶指着斜对面一座破窑说,那就是他们的知青窑场。然后又看看窑场东边不足百米的高速铁路,叹道:多少回路过这儿找香山都找不见影儿,原来它就在这高速铁路边上,原来它已成这样!小单笑着说:四十年了,香山都化作石灰、砂石进城去砌墙、铺路了。

是啊,墨白们离开驻马店不久,中国就进入改革开放新时代,驻马店也紧随祖国大建设步伐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当年“75·8”大水后满目疮痍、百业具废的驻马店早已恢复重建成高楼林立、街道纵横、人民安居乐业,经济空前发达的区域中心城市。沧海变作桑田,高山成为陵谷。香山之于归,斯得其所。

自然的,接下来重访墨白当年在驻马店搬运工生涯中无数次拉运走过,曾经十分熟悉的白桥、北闸口、南闸口,中山街、火车站,以及曾经为之画过宣传画的纺纱厂时所看到的一切均已脱胎换骨,蜕变得美轮美奂,叫人对面相逢不相识了。“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墨白的激动溢于言表。我说,这里边也有你的功劳呢。当年你们来生产自救也是对洪水核心区人的支援与帮助。驻马店人忘不了你们,驻马店人感谢你、感谢你们搬运队!墨白低声道,论讲还是驻马店给我们帮了大忙……

那天下午,墨白面对黄淮学院师生和驻马店市文学创作高研班学员开口便说,驻马店与他血肉相连,是他的第二故乡。“75·8”水灾后,他和他的乡亲们曾经在这里干过两年搬运工……接下来转入正题,例举他在驻马店期间的所见所闻、亲身体验,以“面对这些素材,如何结构一篇小说”为题讲解小说创作。他介绍了古今中外小说名家的写作经验,讲了自己的创作心得,讲了时间与记忆,梦境与现实、现实与虚构、文学与哲学、写作与阅读等等许多,时而神色凝重,时而激昂慷慨……墨白的讲解令听众如痴如醉。虽然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深秋寒意正浓,讲堂内却仿佛鼓荡着三月春风。直到先生讲完准备互动交流了,大家依然沉浸在极大享受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评论家陈华清在《收拾一地的烛泪——墨白小说中的“灵晕”美》一文说他曾经问墨白为什么给自己取这样一个笔名?按照墨白对“墨”和“白”这两个字的理解,“墨”是绘画上最极致最美的颜色,“墨”和“白”构成了宇宙中的白天和黑夜。再一个,道家的最高境界是“无”,当墨变成白的时候就是无。道家的太极就是“黑”与“白”的构图,黑中的白,白中有黑,并通过这两种元素来概括自然的存在。但是,这些都与他的笔名无关。他说“我当时起这个笔名就是为了简单好记,是无意识的”。

在黄淮学院讲学时也有人请教他的笔名一事。墨白的回答一如前述。我却觉得他的解释似乎没有彻底揭破谜底。以我俗人的理解,“墨白”二字应该是他对两年驻马店搬运工生活地抽象与概括——墨也白也,都是他曾经借以谋生的主要载体。“墨”是他给香山窑厂拉运的煤,“白”则是他从香山拉往工地的石灰。煤炭和石灰寄托着他对苦难经历的记忆与感恩,也展示着他对黑白色彩具有的文化含义、科学力量地理解和认同——

黑有黑的好。陈州放粮的包文正面黑心红刚正不阿;煤能克石化铁也能温暖人间。明代民族英雄于谦《咏煤炭》说: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白有白的妙。毛泽东说,一穷二白可以画人间最美的图画。白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光色的聚合态。煤火烧出的石灰可以建筑高楼大厦也是制造农业杀虫剂波尔多液的主要原料。仍是那位于谦,年轻时候还写过一首《咏石灰》的诗:“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从煤炭和石灰二物抽象出“墨白”二字作笔名应是顺理成章,而且也意味着两年的驻马店搬运工生活对于墨白精神建构的形成犹如奠基一般重要,与作家创作观及其作品品格的形成具有必然的内在联系。

这里有一份关他的简介——

墨白(1956~)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当过农民、搬运工人、漆匠、小学教师、文学编辑。1978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98年专业创作,现任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河南省作协副主席。

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来访的陌生人》《欲望》三部曲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告密者》《幽玄之门》《讨债者》《航行与梦想》《风车》《局部麻醉》《隔壁的声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失踪》《街道》百余篇;出版有小说、散文集《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癫狂症患者》《墨白作品精选》《梦境、幻想与记忆》《鸟与梦飞行》《小说的多维镜像》等多种;影视剧作品有《当家人》《家园》《船家现代情仇录》《天河之恋》十余部等,曾获飞天奖优秀编剧奖、有作品译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种选本。

墨白已经著作等身。著作等身,意味着一个文学跋涉者要走过多少创作曲折,付出多少精力和汗水?包含着作者怎样的成长梦想和焦虑期待?墨白说,我淮阳师范毕业分配到一个乡间中学工作以后,开始边教学边写作,“不停地写,不停地投稿,我把我投出去的稿子都记在一个本子上。” “1983年即将消亡的最后岁月里,我接到了来自有着神秘诱人的泼水节的故乡的邻里之邦,那座闻名于世的锡都的小小信笺。那信笺,带给了我一阵亚热带森林的春风,我闻到了香蕉菠萝的香味。”“我等待着刊载我处女座的杂志的到来,然而她不理解一个文学青年的心,迟迟不肯前来与我相会。”直至收到那份出版于1984115日登载着另一篇小说《画像》的《南风》文学报之后,“我数了数我的投稿记录,这篇处女作,是我投稿生涯中的第二百九十六封。而声称在115日出版刊登我小说《远行》的《个旧文艺》,因为某种政治原因,在三月初才来到我的手中。那时,先前我闻到的那股香蕉菠萝的香味,早已散发殆尽。”(4

墨白本名孙郁,闻名于世的“当代小小说之王”孙方友是他的大哥。孙方友的《陈州笔记》是继蒲松龄《聊斋志异》之后,中国笔记小说的又一座高峰。墨白的文学成长当然离不开大哥对他的鼓励和影响,但是他的文学风格却与大哥的现实主义特征很不相同。墨白的“小说里大都是一些挣扎着的痛苦的灵魂”。墨白小说里对“苦难”和“死亡”的体悟是他作品中的重要主题,正像余华、苏童这些新生代作家一样,墨白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5

深度探究墨白鲜明文学个性的形成原因是一个庞大工程,并非我这样的业余作者所能胜任。但我认为,他曾经陷身其中的底层生活、他的童年少年经历,尤其是两年的驻马店搬运工生涯给予他的深切人生体验和大量阅读的国内外文学名著给予他的启发,必然使他树立起不同一般的文学抱负,矢志以自己的作品像他当年面对的煤炭那样“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给读者以精神的“饱暖”;像石灰那样“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思想启迪,期待他的读者们客观理智地理解人生、理解社会,准确锁定人生定位和生活目标,为社会和谐发展作出各自应有的的贡献。应当说,墨白已经用他扎实艰辛的文学开拓逐一兑现着这些文学梦想。他的作品在广大读者和文学评论界不但得到广泛认可而且获得了重大反响。

评论家张延文在《墨白小说,当代中国文学的“国家声音”》一文中曾经这样评价:墨白小说作品的语言、形式和思想,以及普遍的象征价值,都达到了中国当代文学引领者的境界。墨白以其恢弘的气魄和深刻的思想为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哲理的深度、介入的力度和世界的广度。墨白为中国当代小说带来的一系列的堪称典范的文本是中国当代小说创作具备了世界水准的有力佐证,墨白作品所拥有的普遍的人类文化学的价值和意义将让墨白的名字恭列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序列当中而毫不损色。(6

是的,墨白已经攀登到文学的相当高度,而且还将攀登更高。而他的文学品格的形成应该与他盲流到驻马店的搬运工经历有关,与那个大年初一他在老乐山山巅的思考有关。

注释:

(1)王剑.私人阅读:新站镇的文学时光[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286.

(2)墨白.鸟与梦飞行:做一个气质高贵的人[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218.

(3)墨白.欲望:后记[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568.

(4)墨白.鸟与梦飞行:梦中之梦[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129.

(5)王剑.私人阅读:新站镇的文学时光[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286.

(6) 刘海燕编.墨白研究:墨白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的“国家声音”[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234.

原载《奔流》2017年第5期。

叶雨,原名陈德龙,男,河南泌阳人,1955年生。2009年秋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莽原》《山花》《奔流》《金山》《百花园》等国内外报纸杂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或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等选本,出版有小说集《看见了你的笑脸》(与谢丰荣先生合集)、长篇小说《龙兴年代》等。

==================

本公众号主持人:青铜器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贺驻马店博雅文学社成立三周年
李国恒||为搬运工献辞
#上热门 #研墨练字 欢迎河南驻马店的朋友前来试墨端歙之别
墨白作品《路灯下》
白墨銀華(進化藝)
嘻嘻,清洁搬运工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