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孔令燕：茶香，泉水声，叶子上的光——《暂坐》编辑手记
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编缉手记
文 | 孔令燕
2020这个最不寻常的春天，贾平凹又推出了他的长篇新作《暂坐》，这成为他写作生涯的第18部长篇小说。作家在后记中写道：“在我七十岁前，《暂坐》可能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酷暑才过，书稿刚完。字数是二十一万吧，整整写了两年，这比以往的任何一部书都写得慢，以往的书稿多是写两遍，它写了四遍。年纪大了，爱弹嫌，弹嫌别人，更弹嫌自己，总觉得这样写着不行，那样写着欠妥，越是时间不够用，越是浪费时间。”关于这“最后一部”的说法，我并不相信。虽然这是他每完成一部小说之后的切实心声，那些辛苦缠磨，让他决心放下笔。但是转眼有一些触动他的故事或人出现的时候，他定会又忍不住拿起笔。记得2003年春天，《秦腔》写作前后，贾老师作为政协委员来北京开两会，我到他的会议驻地酒店探望。说起正在创作的书稿，贾老师吸着烟沉静地说：这是我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写给我的家乡棣花镇的，我要把所有的创作能量和素材都用光。《秦腔》于2005年出版，但是令文坛和读者都颇为震惊的是，自那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里，贾老师又写了《高兴》《古炉》《带灯》《老生》《极花》《山本》《暂坐》等七部长篇小说，中间还出版了几本销量和影响都很大的散文集。创作的辛苦不仅没有让他放弃写作，反而比之前的创作成就更大，几乎每两年就有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关于这个事情，他曾经在《带灯》出版之后接受记者采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作家写作就像母鸡下蛋，不下他憋呀。而且，在写完《暂坐》的2019的中秋节之后到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又完成了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还有一部几乎完成了初稿。“文学创作已经成了我的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好像作家也没有退休这一说。如果有一天不写东西了，我会感到手足无措，要是不允许我写作了，我就会特别痛苦。”这才是他的真实写照。关于这一点，作家莫言在《我看贾平凹》一文中这样说：“平凹先生出国少、出省少、应酬少，但是一直在闷着头写作，所以他的作品最多，作品的质量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水准，而且在不断地否定自己。”所以写作不仅是他观察表达对世界认知的艺术通道，更是他的生活方式。按照以往的创作规律，贾平凹一般在交付前一部书稿时，开始下一部作品的写作。《暂坐》就是在《山本》完成前后开始动笔的。《山本》我一直认为是贾平凹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他用一群历史人物的命运，阐释了秦岭对于中国的意义，如他在题记中写的：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长江黄河，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志。《山本》于2018年9月出版，交稿时间是2018年1月。而《暂作》已于2018年8月21日就完成了初稿，直到2019年9月10日完成第四稿。说明两部长篇作品是无缝连接写作的。我收到贾老师快递来的《暂坐》手稿的时候，是2020年1月6日。我惊喜地剪开厚厚的外包装，里面露出熟悉的贾平凹手稿复印件，整整三大本的长篇新作《暂坐》。于是立刻给贾老师短信，说手稿收到请放心等等。贾老师回复说：慢读，味道在每一句中。它不是流行的所谓深刻，而是生活的一种智慧。确实，当我打开《暂坐》的那一刻，进入“暂坐”的世界，真的感受到一种似茶香、泉水声、叶子上的光一样的韵味和智慧。《暂坐》通过一座茶馆和茶馆周围的一群女人写了一个欲望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的一群中年女子在追求经济独立、精神自由、潇洒、时尚的生活中所遭遇的困境，以及困境中展现出的复杂人性。她们艰辛、慌张、挣扎、焦虑和恐惧，又以爱和希望支撑着前行。贾老师以智慧和善念写了这些人的生存状态和命运轨迹，写了她们的情感、她们的内心和为了生活而去努力的状态。关于《暂坐》的写作，贾老师曾多次提说过，也无数次说起书中的各种细节，我也在这些细节和故事中构想出真实生活中的对应。的确，《暂坐》是根据贾老师身边的一些朋友来写的，“突然想写《暂坐》缘于我楼下的那个茶庄搬走了”。但是，虽然贾平凹的作品经常依据原型来创作，但是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却不可以对号入座，这毕竟是一种来自生活经验的艺术虚构，如贾老师说的：“发现和表现灵魂的真实、情感的真实才是小说的精髓。”“如果没有原型，写的时候就游离了；有原型，就像盖房子先打几个桩，怎么盖心里就有数。这也是一种习惯。”最早看到“暂坐”这两个字，就是在贾老师家楼下的茶馆里。还未搬迁之前，每到西安，必得随着贾老师到茶馆喝茶、写字、吃饭、闲聊。茶馆占据着一个街角，铺面很大，有上下两层，布置得极干净、温馨，雅致而有禅意，一进门就能嗅到茶香与静气。茶馆迎面就是贾老师手书的两个大字“暂坐”，第一次看到就感觉是禅语。人生就是一场暂坐，是书写者对人生的一种领悟。相对于宇宙和时间，人生百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像喝一杯茶一样的瞬间。茶庄搬走前，喝茶和去茶馆，慢慢变成了贾老师生活的一部分。“茶庄在卖着全城最好的茶，老板竟是一位女的，人长得漂亮，但从不施粉黛，装束和打扮也都很中性。我是从那时候，醒悟了雌雄同体性的人往往是人中龙凤。她还有一大群的闺蜜，个个优游自尊，仪态高贵。”“我是在茶庄看见了她和她的闺蜜，她们的美艳带着火焰令你怯于走近，走近了，她们的笑声和连珠的妙语，又使你无法接应。”这就是《暂坐》里的海若和她的“十块玉”闺蜜的原型。的确像作品中写的一样，生活中的海若善良、大气、爽快，其中的几位闺蜜，我也见过，一望便知都是那种重视生活品质、心地纯良的女性。因为这些缘由，看《暂坐》和看其他作品不一样，更像是看熟人的生活，一开始就倾注了情感和好奇，想通过作家的虚构与经营，去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和她们的生活状态。而且，这些生活在城市的中青年女性，生活上虽然衣食无忧，却在追求更美好生活的道路上经遇艰辛、充满焦虑。因为收到书稿时已近年假，我计划在假期中认真看，正如贾老师之前说过的，要慢看，体会里面的智慧与用心。在看《暂坐》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个笔记本，边看边记录，等全作看完的时候，笔记记了整整一本。开始放假的时候以为假期会像往年一样只有7天，还要应付旧历年里的各种事情，肯定没有太多时间看稿，于是回家时就带了一本手稿。《暂坐》的稿件一共有三本复印件装订本，因为每一部作品都是贾老师在500字的稿纸背面写就的，《暂坐》电脑字数显示是25万字，但是他要一笔一画地改写上三四遍，前后会写将近百万字。每一部作品最后成稿的时候，都是沉甸甸的一摞稿子，非常有分量也非常有规模。记得2011年写的《古炉》，一共67万字，装订了五本手稿本。当时我看完稿子给出版社领导送去终审，拎着一个大大的手提袋，领导开玩笑，说还以为是来送礼。没想到1月20日开始，新冠疫情暴发，一下子把年假拉得很长，唯一的收获是在家里有大把的时间做饭和看书。一本《暂坐》很快看完了，我又专门回单位取另外两部手稿。那时街道上没有行人和车，只有偶尔一辆开过去，路边能看到的也仅仅是环卫工人一丝不苟的橘黄色身影。看着那个景象，又想起2003年非典时期的北京，也同这时一样，马路上空荡荡的，公共汽车也是空的，偶尔看到的行人，口罩遮住了半张脸，仅露出的一双眼睛闪着防范的紧张表情。稿件取回来边看边记边写，到2月23日，《暂坐》看完了，笔记写了一本。从中看到许多收获、体悟和心得，也更有一些顿悟和清明，但这部作品分明又是悲剧的：茶庄是一座灯影晃动中的大观园，人生过隙、十块玉损，充满盛宴散去的空旷、繁花落尽的荒芜，各种热闹喧哗、活色生香的影像都是聊斋，走着闹着就归于平寂。行文到结尾处，不过是一场梦，“在抽搐中，伊娃醒来，屋子里空空荡荡，窗外有烟囱在冒烟，烟升到高空中成了云。正飞过一架飞机”。《暂坐》又一次成功挑战了自己，也又像作家期望的，向前迈进了一步，“写过那么多的小说，总要一部和一部不同。风格不是重复，支撑的只有风骨。《暂坐》就试着来做撑杆跳，能跳高一厘米就一厘米。它的突破每每以失败为标志，俄国的那个巴捷耶娃似乎从没有见好就收”。这次撑杆跳的一厘米，最明显的改变是在写作主体上进行了彻底改变。贾平凹以往都是写农村农民，而这一部集中写城市和城市中的人，并且“城市化”比较彻底，从故事场景到人物形象，“写了一群生活在西安，经济独立、精神自由、生活时尚的青年女性，写她们绚丽多姿的生活，更写她们愁肠百结的困惑”。还有，艺术手法上的新尝试，努力超越自己。《暂坐》里面没有激烈的冲突，都是生活中的琐事，但是却有极强的真实感。另外，在细节描写上功力更深一筹。贾平凹善于写细节，他的作品里各种丰富真实灵动的细节营造出独特的艺术世界。他曾经说在上世纪70年代修水库的时候，每天晚上歇工之后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天，他不参与聊天，就拿着一个本子给别人写速写，后来那些人看了，都感到很真实传神。他后来的作品也是如此，都是从细处着眼，没有激越的情绪和空泛的口号，哪怕是写了宏大的事情，也是写具体的人与事。他的作品，更像一幅幅具有泼墨意象的工笔画，看细处真实生动，如远观则有大气象。《暂坐》是写他熟悉的城市和人，注重描绘日常生活，呈现出一种烟火气的真实。像后记里说：“在西安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对它的熟悉，如在我家里，从客厅到厨房，由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无论多少拐角和门窗，黑夜中也出入自由。”经过40年的交融观察，贾老师对西安城里的人，像写棣花镇上的乡民一样，可来去自由、随手拈来。而且，他观察体悟生活又极细致，往往能发现被平常人忽略的细节，如写在抽烟的人：“羿光点着了一支香烟，长长地吸，口鼻却不见冒一丝一缕，直到香烟燃到了一半，烟雾才喷口而出，汹汹涌涌，把他自己和伊娃全然罩住。那一刻里，伊娃想到了她在俄罗斯草原上曾经见过一群羊走过的情景，那是偌大的一团羊毛在滚动，羊毛里是无数的羊的骨骼。”还有充满全书的西安城里的边边角角的风景，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城墙上的骑车人，城河边钓鱼的人，八角亭唱秦腔的人等等，共同构成了《暂坐》的人物世界。整部作品艺术气息浓郁，虚实相生，充满隐喻和象征。如，“活佛要来”成为贯穿作品始终的一个谜，但是直到作品结束也没来。这个细节在表面上是推动情节前进的锁扣，其实真正表达的是一种现代人精神生活的空缺与渴望。总之，《暂坐》是一部好看的、动人的小说。贾老师在将这部稿件交出两个月后，又写出了新的长篇，我们同样地期待着。
编辑：林荟萃
审稿：梁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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