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的活佛
——略评《暂坐》的视野和气量
庞惊涛
如果将贾平凹的新长篇小说《暂坐》的主题确定为“当代都市女性的信仰困扰和生存危机”，会不会让它失却了更深刻的价值和分量？
看完《暂坐》，我暂坐在罗汉床上，一时陷入了对小说主题认知的两难。如果说，信仰困扰和生存危机是这本小说的一本两面，那么，那些企图让《暂坐》更深刻和宏大的主题认知论，究竟是什么？
小说起于西京十玉之一的轴心人物海若，为迎接活佛到来而开始作的种种准备和安排，收于最终没有等到的活佛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危机。一场事先张扬的盛大信仰活动，被接踵而至的死亡和爆炸等意外冲击得荡然无存。贾平凹刻意的编织和过于明显的铺排，使小说在充满了强烈的宿命、因果等宗教色彩的同时，也罩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面纱。
从《废都》到《暂坐》，贾平凹笔下的西京一直是压抑而沉闷的。
太多的历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背负了沉重的负担，使古城很难脱羽新生。这样的城市意象，是贾平凹式的个人标记。它能否获得古城人的共识，这显然并不是一个难题。对于没有进入古城的读者而言，他们的难处恰好在于，小说《暂坐》所提供的西安城意象，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于实际？
《暂坐》显然不能成为城市代言书，但它的城市代言功能自有不可忽略的分量。就像王安忆之于上海、冯骥才之于天津。《暂坐》里的西安城，有贾平凹的偏好和选择，这个偏好，在《废都》之后，有加重的迹象。贾平凹刻意书写古城的压抑与悲凉之调，以此来加重行走其间的人物及其命运的悲剧感。埙，在《暂坐》中的再度出现，恰好是我意料之中的城市意象营造工具。
“有人在墙头上吹埙，这种中国最古老的陶制乐器，吹土为声，呜呜嘟嘟，时断时续，希立水便感觉到了城墙的疼痛。“（《暂坐》第36页）
这种疼痛是会感染人的。上一次，在《废都》里，贾平凹营造了一种让人疼痛的城市意象，这一次，他在《暂坐》里故伎重演，让新的人物，产生着旧有的疼痛。二十余年间，城市似乎一成不变。
疼痛让人压抑，也让城市脱却了灵气。
《浮躁》以后，我们已经很难在贾平凹的小说里看到灵气、灵动以及灵活的城市和人物了。这种灵性，既和年龄相关，也和性格相关。贾平凹式的城市意象，从一开始就是沉重而压抑的，充满了宿命色彩。当然，也和他自己的选择性写作相关。小说中的曲湖新区，有新的地方和布局，更有新的城市形态以及“新新人类“，但作家执意在旧的城市形态里，在灰暗而压抑的雾霾气象下，安排布置人物的游走，其固执只能说明，作家是有意为之。
那么，《暂坐》中的有意是什么？
《废都》里，埙无疑是对欲望社会的警示之音。小说所展示的官场、商场，尤其是文化界，无一不透露出糜烂腐败的氛围。在《暂坐》里，这样的糜烂腐败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反思和总结《废都》以来20余年的社会变迁和历史发展，作家似乎敏感地意识到，这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原因，或许正在于”群体信仰缺失“。于是，贾平凹通过唯一的一次”埙的意象“，发出来信仰缺失的警示之音。在他看来，柔软而敏感的都市女性，是比较容易率先领悟和反思得到这种警示之音的。
由此，我大体有了一种较为可能的猜想：西京城的压抑和灰暗，在作家笔下，显然承担了特殊的城市使命。
她有强烈的信仰自觉，这从她主动盘下茶庄二楼为迎接活佛到来的心理准备上完全能感受得到。在二楼的布局上，更是突出了这一信仰追求和暗示。在和姐妹们的交流中，她也有意无意地强调信仰的重要性，并在潜意识里，希望她们都和自己一样虔诚。所以陆以可和希立水表示这次活佛来也愿意皈依。但我觉得她们的这种表态，更多是一种从众心理，或者说是姊妹间的一种“情感仗义”，而与精神上的根本需要没有任何关系。也难怪，小说中的作家羿光会调侃她们“把皈依当时髦”，这恰好是对时代镜像中多数无意识皈依、盲目信仰者的一种善意的嘲讽。
更为遗憾的是，作为茶庄的女人，海若在制定茶庄的规则时，更多是要求并没有信仰意识的年轻员工，而没有向自己以及她的那些姊妹提出任何要求。潜意识里，她们是以茶庄为社交舞台、自由国度、资源交换中心、利益征战枢纽。而这些，没有一个和信仰不是矛盾，不是敌对，不是抗体。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十三条茶庄员工守则中，从第一条饮食节制到第十三条谦逊待人，没有一条和精神信仰有关。这个茶庄世界所看重的，其实无非是以这十三条守则为掩饰，帮她们争取到更多的利益，通向更高级的财务自由。
一切都似乎无可厚非。
于是，以茶庄为中心，在姊妹间发生的信贷欺骗、同性恋以及在姊妹和更广阔社会关系之间发生的官商勾结等等非信仰行为，都理直气壮地成为了客观存在。小说所揭示的这些社会现象和病灶似乎也并不疯狂，但在探讨信仰困扰的主题下，显然还是让人触目惊心。尤其是海若，我觉得她的不可原谅之处，正在于，一方面以信仰追求约束自己，一方面又在毫不顾忌地放纵自己脱离信仰的基本约束。比如，她在调停姊妹之间由于信贷欺骗造成的信任危机时，冷漠而绝情地找到了讨债公司，而丝毫不虑及讨债对象可能面临的危险；在商人需要羿光的字画时，毫无愧疚地将自己零成本收来的三张羿光作品拿出，轻松得到了27万给羿光的润笔费。这些背离信仰追求的行为，使她主持下的夏自光后事料理，更像是一种轴心地位昭示，而不是基于信仰追求的姊妹情义——尽管，后者的命运终局也并不一定值得人予以深刻同情，她死后被揭开的秘密，更像是一种对这种姊妹情义的瓦解。
姊妹相约在曲湖放生，更像是一场盛大的信仰秀。巨大的乌龟被放生后，返回来向她们点头致谢，她们当然是震撼的，但放生作为信仰的一部分，却最终被曲湖管理者的“捉放“游戏所戏弄。这似乎是对现实世界里信仰环境的一种深刻的嘲讽：当全体人都没有信仰的时候，少数追求信仰的人，会变得多么可笑。
羿光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他以大作家、名人的身份，游走在西京十玉之间，也游走在名利之间，充满智慧，也充满狡黠和猥琐。他的猥琐，以博学、博爱妆点，有《废都》里庄之蝶的影子，或者，他更像是庄之蝶的进化版。他私藏十玉的毛发，以酒精和绘画为催情，使稍谙世事的俄罗斯妙龄少女伊娃伏倒在他身下。他没有信仰困扰，高明地游走于粉黛罗绮和政治与利益之间，便是他的信仰。我很难理解，贾平凹如此高调地展示他的这种高明之处的用意究竟何在？在小说不多的男性人物中，我觉得羿光甚至不如茶庄里那个敢爱敢恨的店员小唐——尽管，他还没有明确的信仰追求，但在混沌初开的人生初始阶段，他始终保持了自己的纯真和净敬。
羿光当然已经不纯粹了。西京十玉也更不纯粹。这是暂坐茶庄里的众生相，当信仰困扰以压倒性的力量左右了无信仰的店员，小说最后展示的所有麻烦、混乱、冲突乃至死亡，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不妨把《暂坐》看成贾平凹的一部警世书。
其实，贾平凹在小说里隐伏了答案：在给希立水介绍对象时，智者羿光说：“寻对象啊，寻来寻去，其实都是寻自己。”
这一句及其高明地说明了当代都市女性的生存危机，那就是寻找自己、认清自己。
问题是，我们很多人，直到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都没能够认清自己，反而孜孜不倦地想去认清职场、利益、斗争法则以及普遍的价值规律。他们没能明白，一切的认识，最终都不过是认清自己的基础，在进阶之路上，重重加码的认识，反而遮蔽了认清自己的可能。
西京十玉的生存危机正在于，她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和认清自己这一终极目标相背离。她们毫无二致地和大多数人，堕入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周而复始的苦恼。她们在这苦恼里升降不已、沉浮无定、周而复始，缠绕在基础的认识里，日久天长，便有了自我，有了分别，引起了不自在，不满足，不完整，欲望之下造出了恶为，因此，必然接受未来的果报。
羿光看到了复杂的人性，也看到了她们的危机，但他没有能力改变，他不是活佛。甚至，他并不相信活佛。因此，在向西京十玉阐述这个道理的时候，他不忘给予安慰：每个人都如此，羿光亦在努力寻自己。他跟随陆亦可去马来西亚接冯迎魂归，就是寻自己；他给夏自花写挽联，也是在寻自己；他主动还夏自花的钱，更是在寻自己。
贾平凹在《暂坐》的后记里说，众生之相即是文学，写出了这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识”，“识”亦便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他以年近70之龄，首次“纯写一群女的” 的信仰困扰和生存危机，正是这个充满佛性的作品的“一本两面”。他让她们永远等不到活佛，看起来不是残忍，实则充满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悯和对她们迷失自我的同情。小说虽然继续灰暗而沉闷，但比起《废都》来，却有了更为高尚的视野和阔大的气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