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如今人们到城市，已经绝不会有刘姥姥当初进大观园的冲击，南部的城市与北部的城市，似乎也都没有差别，城市总是那样。那城市的诗意呢，我们还有什么观看城市的角度？这一集以香港诗人梁秉钧的《中午在鲗鱼涌》为例，与你讨论。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今天我要讲的是城市的诗意。
骤而听来，这好像很平平无奇，我们大多数人都生活、工作在城市，城市里的东西，我每天见怪不怪，既没觉得有什么诗意，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诗意的地方。
那为什么要专门有这么一讲？那是因为在我们中国新诗传统里边，其实城市诗，甚至城市文学都很薄弱的。我们所熟识的一些著名的著作，比如莫言的《红高粱》等等，大多数都基于一个农村的叙事，因为我们是个农业大国，或者是基于农村人进到城里边的那种叙事。
而真正基于一个城市而建立起来的文学，只可以说在现代派时期的上海，1930-40年代的上海，还有后来的香港，才有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城市文学，因为它要建立在好几代城市人在城市文化中的经营，才能出来。
我今天要讲的诗人，是香港的诗人梁秉钧，梁秉钧的笔名叫也斯，“也”和“斯”都是古汉语的助词，他说没什么意义，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发音很像英语的yes。
梁秉钧的诗充满了肯定，就算是他的很多怀疑诗里边，都有很多对生命，对城市，对那些在以前的诗意里边被否定的东西的肯定。
怎么说？他的成名作，也是香港诗歌史的一部很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叫《雷声与蝉鸣》，这本诗集是1978年横空出世的，为什么说是横空出世？
它跟当时的香港诗最与众不同的是，第一个，是它的口语化；第二个，它彻底地去书写日常身边的事物，尤其是香港的事物，并且它一点都不避讳这种日常生活的琐碎，它就在那琐碎的表面上游走，充满了一种自由，这都是当时中港台的诗歌所缺乏的。
因为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代城市的诗歌，它跟同时代的美国的后垮掉派、纽约派那种后现代文学诗更加接近，而且他非常回避他个人的强烈的感情，他的诗很平淡、很节制，但是你慢慢咀嚼，能读出更多的深意。
这本诗集里面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有一辑叫作“香港”的诗，现在简直成为香港文学的一个教学范本。
它表面上是一种现在时下所流行的对一个地标的书写，其实它真正是在反对在诗歌中对历史、对文化旅游意义上的那种地标的竖立。他翻归（粤语，回到的意思）到平凡的“地”本身，他去写的都是不会成为旅游业热门，也不会成为考古寻访的目标的地方。
所以我说他其实触及了香港最本质的魅力，这个魅力是非常接地气的，这个城市也是非常接地气的，而不是像旅游局宣传的那种，它是一个游乐场，它是一个大商场，香港真正有意思、有意义的东西，都在于那些最平凡的事物上面。
接着我要跟你讲的是，他有一首非常著名的、稍微长一点的诗——《中午在鲗鱼涌》。这首诗它就是我说的是yes的诗，它是歌颂、肯定当下事物的诗，虽然它里面充满了一种挣扎，这首诗充满了诗人对自己的心路的一种省视。接着我们来听听这首诗。
有时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见生果档上鲜红色的樱桃
嗅到烟草公司的烟草味
门前工人们穿着蓝色上衣
一群人围在食档旁
一个孩子用咸水草绑着一只蟹
带它上街
我看见人们在赶路
在殡仪馆对面
花档的人在剪花
在篮球场
有人跃起投一个球
一辆汽车响着喇叭驶过去
有时我走到码头看海
学习坚硬如一个铁锚
有时那里有船
有时那是风暴
海上只剩下白头的浪
人们在卸货
推一辆重车沿着轨道走
把木箱和纸盒
缓缓推到目的地
有时我在拱门停下来
以为听见有人唤我
有时抬头看一憧灰黄的建筑物
有时那是天空
有时工作使我疲倦
有时那只是情绪
有时走过路上
细看一个磨剪刀的老人
有时只是双脚摆动
像一把生锈的剪刀
下雨的日子淋一段路
有时希望遇见一把伞
有时只是
继续淋下去
烟突冒烟
婴儿啼哭
路边的纸屑随雨水冲下沟渠
总有修了太久的路
荒置的地盆
有时生锈的铁枝间有昆虫爬行
有时水潭里有云
走过杂货店买一枝画图笔
颜料铺里永远有一千罐不同的颜色
密封或者等待打开
有时我走到山边看石
学习像石一般坚硬
生活是连绵的敲凿
太多阻挡
太多粉碎
而我总是一块不称职的石
有时想软化
有时奢想飞翔
这首诗可谓非常有城市诗的特征，除了因为它的所有意向都是城市的，它的节奏，它的步伐，它前进的方式，都非常像我们在城市里漫游，或者是上班、下班时候的脚步。
但其实它更像一个放空的人，他想要在这种放空的状态中去接触，去沉思一些东西的节奏。我们读这首诗，实际上就跟着这个诗人，在他中午午休的时候走出去，做一些非功利的漫步，不是为了去取某个物件，也不是为了去完成某个工作。
这首诗发生在香港一个很普通的地方，在鱼涌，那是一个以前的工业区，现在还有一些印刷厂和一些报社，甚至有些新媒体的办公室，都集中在那个地方。但那里还有一个很特别的背景，那里有一个殡仪馆。
我们随着他的脚步，这首诗一点点地展开，在展开的过程中不断地出现正面、反面，生的、死的，自由的、束缚的，各种对比的物件，但是它们之间并不是剑拔弩张的。
诗人好像看到什么，就把它写下来，但他又不只是说像一个摄像机一样，随机地摄录，他还是有细心地、节制地去营造一种张力。
他所看到的，像一幅小小的清明上河图一样展开，表面上杂乱无章，实质上有暗线在里边起伏着，带出那个时代香港的各种阶层、各种人、各种事物状态之余，还带出了一个人他的心象，他心里边的那种起伏。
首先我们会看到很有生活化的东西，看到水果档——香港叫生果档——的樱桃，烟草公司的烟草味，这是很生活的。
但接着这个生活里边又隐藏着一些东西，他说一群工人围在食档旁，围在吃饭的地方，人为了生存而生活，为了用广东话说是“揾食”，为了找一顿饭、图一顿温饱而工作，就像下面这个被咸水草绑着的螃蟹一样，实际上你以为你在找，你是自由的，实际上你被绑着，你被束缚着。
而对面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死亡的背景，有个殡仪馆，但是殡仪馆又不是完全的是死亡的，它上面有卖花的，当然因为我们去出席某人的葬礼，或者追悼会的时候，我们会带上一束花。
花档里的人，他在修剪那些花，这样的一个意向里边有好几重准则，死亡需要生命，而生命当中又带有修剪。
接着下来，他看到很多东西，比如说篮球场里的球，它是自由的吗？那辆响着喇叭开过去的汽车，它是有目的的吗？他去码头看海，但他看的不是海，他是在海里边寻找某种能够让他坚定的东西，比如说一个铁锚。
海带来的是船，但同时也带来风暴，在这首诗里面，事物永远都有两面。他面对大海的时候，他想成为铁锚，但大海给予他的是浪，那到底他要沉下去，还是要飘走？
接下来，他说人们在卸下一些东西，在推着走，这个卸下的东西，会不会是他心里面很想放下的一些东西呢？但是他又有患得患失的一些意念在里面，他听到别人在叫唤，他以为有人在叫他。
说到底，他就像我们一个普通的白领一样，总是不安心，或者说不甘心，在这种资本主义的，或者说在这种城市化的工作中消磨自己。
然后从这个“磨”的这种想法，他马上就留意到了街上有一个磨剪刀的老人。我到底是这样一个不断重复地磨剪刀的老人，还是我就是那把剪刀本身？这个意象非常鲜明，剪刀不断开开合合，就像一个人不断地迈步走动一样，但是，也斯还是不甘心，他说我就算做一把剪刀，我也要做一把生锈的剪刀。
生锈的剪刀，意味着他不愿意去配合这个社会给他安的一个角色，就像他后面说，他下雨，宁愿不打伞，有时候希望遇到伞，其实更多的时候他愿意淋雨，淋了雨，他就可以生锈，自由带给它生锈，这是一体两面的。
在希望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来说，生锈，那就是一个不好的东西，你就变得没用了，（像）一把生锈的剪刀。但是对于剪刀本身来说，因为没用，却获得了自在。就像庄子说的，好的树木，会被人砍去做良材，不好的树木，它就自然地生长在山谷里面，谁也不会理它。
所以也斯，既有矛盾，又有顿悟，在这首诗里面，他想，我什么时候能够随心所欲？后面继续展开很多生死的意向，有婴儿啼哭，有路边纸屑，路边纸屑我可以想象它是一张报纸，一片广告，这是社会上充满了功利性的东西，他就让它被雨水冲走。
因为更重要的是婴儿的诞生，更重要的是昆虫的爬行，而且对于阻碍人类走路去上班的那么一个水潭，大家觉得很讨厌。但对于一个闲逛的诗人来说，这个水潭，恰恰让他可以停下来去观察里边的云朵。
就像他看到一罐罐的颜料，他去想象里边是有一千种颜色，如果它们都倒出来，那不就变成了像彩虹一样吗？对于一个没有功利心的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万事万物里边都蕴藏着诗意，水潭里边有蓝天白云，铁罐里边有彩虹。
所以到最后，他觉得他可以两者兼得，他既可以像石头一样坚硬，去对抗生活的敲凿，这个敲凿也许会阻挡它，也许会令它粉碎，但也有可能把它敲凿成为比如说雕塑，甚至他所说的不称职者的石头，软的石头，会飞的石头。
石头如果雕琢成一个飞机的模型，它能不能飞出去呢？这让人想起了某些神话的传说，他心里的幻想，令他摆脱了一个事物在日常的、在科学里的定义，石头是沉重的，但石头也完全可以不沉重，假如它在一个真空的状态，它在太空中。
所以这首诗最后像变魔术一样，把我们从一个非常平凡的、在地的，甚至是拉着你的脚步的，这么一种世俗的纠缠之中，把自己扔了出去。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城市诗，它最漂亮的部分，是在于它是一种颂诗，它是一种肯定，它不是单纯地说我是哀悼田园牧歌的消逝，我在讨厌这个城市的很多非诗意的东西。
错，我们要去发现新的诗意，我们要去看看城市给我们的心灵带来些什么改变。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诗人跟城市是不卑不亢的，诗人对当代社会生活是肯定的，它呈现的是诗人跟世界之间的平等，既不是斗争也不是屈服。
所以我们看梁秉钧的诗，常常就像看到香港本身在说话一样，他的诗跟这个城市的命运是相濡以沫的，嘘寒问暖的，互相成就的。
我是廖伟棠，谢谢你的收听，下次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