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世界末日对人类来说没有意义

导语

7月24日，号称来自2060年的kfk，在豆瓣开贴回答豆瓣用户关于未来的提问。你想象过未来吗？未来有末日吗？这一集，会以波兰籍美国诗人米沃什的《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歌》为例，与你讨论，在末日的那一天，人们在怎么度过。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次我带给大家的第二次番外篇的主题是给末日与未来的诗，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废墟上种花。

本来这一批诗，我是打算带到北京的一个废墟上，也就是在这个月里给大家做一个现场分享的。但是因为某些非常伟大的因素，这个梦想破灭了。但这样更好，我可以在这个声音里，在空气里跟大家去分享这些我所挑选的跟末日和未来有关的事。

在诗歌里边，末日从来都不是末日那么简单。诗歌在文学经典上，它不断地反对宗教经典上的末日，无论它处理多么虚无、多么消极的题材。文学本身就是一种积极，而且这种积极不是盲目乐观的，而是它让你看到了世间万物里面它的积极的能量，所以当它面对末日的时候，它能够歌唱。

我首先跟大家分享，我非常非常热爱的一位当代诗人，波兰的，后来加入了美国籍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米沃什，他的有一首著名的诗叫《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歌》。

在世界结束的那天一只蜜蜂绕着三叶草，一个渔夫补着发亮的网。快乐的海豚在海里跳跃，排水管旁幼小的麻雀在嬉戏而那蛇是金皮的，像它应有的样子。在世界结束的那天，妇人们打伞走过田野，一个酒鬼在草地边上打盹。蔬菜贩子们在大街上叫卖一只黄帆的船驶近了小岛，小提琴的声音持续在空气中进入一个缀满星光的夜晚。那些期望闪电和雷声的人失望了，那些期待征兆和大天使喇叭的人也不再相信它会发生。只要太阳和月亮在上面，只要黄蜂访问一朵玫瑰，只要蔷薇色的婴儿出生，就没有人相信它会发生。只有一位白发老人，会成为先知但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太忙。一边架着西红柿一边重复着：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首诗表面上根本跟末日毫无关系。他写的明明都是我们日常所发生的东西，但是你仔细一看，这些日常发生的东西，我们这个世界上是否还理所当然地拥有了，也并不一定。

在很多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了这种平和的景象，没有了这种渔夫在补网，海豚在跳跃，一切都在平和中静静滋长这样的一种景象。我敢说，很多城市或者很多战争、贫困以及各种社会问题所纠缠的地方，都很难找到。也许我们这些城市已经不配有一个这样的世界末日。

米沃什他是一个背靠着整个欧洲文明的诗人，他的诗也极其地强调文明的力量，强调欧洲的价值。也许这句话“欧洲的价值”在某些东方主义者或者说民族主义者的耳朵里听的有点难听。因为我们在某种爱国教育里面听到欧洲价值，就会想象那是殖民者的价值，那是侵略的，侵略第三世界国家的人的价值，但是并不是的。

从文艺复兴以来，可以说是一种欧洲的力量——欧洲的文明的价值——在支撑着整个地球的价值。虽然它也经历过一战、二战的种种毁灭、种种幻灭，但是最后也是靠他自己的力量，自己修补，让人能够称之为人，有他的尊严，有他的权利，有他的未来。

那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米沃什尝试去说末日的意义。其实我们说到end，说到完结、终结，它还有另一层意义，就是完满了。

结束不一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那种遗憾，有可能是他已经做完了这一切，他已经满足了。他安然地收拾他的工作。甚至其实我一直理解的海子的自杀也是这样的一种意义，他是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做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比如说诗歌，所以他的去世是安然的离去。

那这里蜜蜂绕着三叶草那是很正常的，渔夫当然是要补网了，海豚当然是要在海里跳跃了，麻雀当然是在玩了，这一切都是在一个秩序中，万物都有它的秩序，而万物嵌进了它的秩序没有失序，那就是一种完美。

接下来，妇人们打伞走过，酒鬼打盹，这都让我想起了印象派画家马奈，他所画的一些法国的日常场景。尤其他有一幅画，是画他太太打着阳伞逆光站立，他抬头看过去画下来的。这幅画我在巴黎奥赛博物馆看到的时候，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觉得它代表了人类所有的幸福。

接着写道，船它必然是要驶进来港口的，它是要回家的，它不是要离开，它不是要去一个未知的世界去冒险。在这个时候，艺术家出现了，小提琴的声音它是在空气中持续着的，并没有中断。进入的夜晚是一个充满星光的夜晚，但是什么？那是梵高的星月夜，这是对后面那些期望闪电和雷声的人的一个非常有力的反驳。

这些毁灭的光和声音，被艺术家的创造所取代。声音比不过小提琴的声音，雷声比不过优雅的、有人类所有情感灌注在里面的古典音乐的声音。闪电必然没有这个平和地、闪烁着的满天星斗的这么一个夜晚——梵高的星月夜——那么辉煌。

自然的荒芜、自然的毁灭被艺术家的创造所取代，这也是我说的米沃什对人类文明的歌颂。所谓大天使的喇叭就是指的《圣经启示录》里面的说，第一位天使吹号就会怎么怎么样，第二位天使吹号就会怎么怎么样，全是关于地球的毁灭的。

但是很不好意思，诗人说，你们会失望，启示录其实它并不是启示末日的，它只是在规劝现实，规劝我们珍惜我们现在。接着他铺陈了依然是现在的力量，太阳和月亮，阴阳的力量。蜜蜂访问玫瑰也是一种生育，一种对生育的延续。蜜蜂只要访问玫瑰，花粉就得以传播，理所当然接下来生出来的是蔷薇色的婴儿，它是玫瑰之子。

人类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那个皮肤是会熠熠发光的。没有人相信，也是没有人会同意，所谓的末日可以发生，甚至包括那常常预知末日的先知，他忙得无法去跟你谈论什么末日，因为他要整理他的西红柿。他依然还在整理生的继续，他也许在告诉我们，即便是末日发生这一天，也应该有一天的意义。

就跟我们写诗的人喜欢说这么一句话——也许是只是我喜欢的，我的一个座右铭——就是说，把每一首诗当成是你的遗作去写，把每一日都当成世界末日去过。如果只剩下一天了，你会非常珍惜这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你会珍重你会爱慕地看着你能看到的一切。

如果这样的话，世界末日对于人类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已经珍惜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