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清照对词的认识，把她自己约束了丨李清照、徐灿、秦观

李清照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女词人不如男词人？

沈：您觉得为什么在整个诗词的历史里面，女词人被提到的屈指可数，是因为她们的成就真的是不如男性的作者，还是因为她们是被忽略的呢？

叶：女词人偶然也有好的作品，一般说起来不如男词人。我虽然是女性，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一般说起来，在过去的女子——未来的女子是不是根本就不写词了，这咱们就不能说了，人家人家写别的东西，人家不写词了——你就说过去的那些个妇女，至少在生活范围上是被限制，她没有经过男性的那种大风大浪的，或者是担负家庭什么责任的这种重大的事情，写她怀念她的丈夫，人比黄花瘦什么写的这个。

一般——当然李清照还是里边不错，但是李清照有一个成见，李清照认为词只能写家庭闺房。她是经过了国破家亡，可她从来不把她的国破家亡写到词里去。她说“词别是一家”，这是李清照的《词论》。所以一个人你能写出什么东西来，你的感受的能力、思辨的能力，你的眼光，你的承受，你的胸襟，一切都有关系。她经过了国破家亡，可是她不写国破家亡了。

沈：徐灿是不是有写国破家亡？因为我看到您的书里有提到除了李清照，您还提到徐灿，提到贺双卿这些女词人。

叶：徐灿是经过国破家亡，所以徐灿就跟李清照不同了，徐灿就把国破家亡写进去了。 而且徐灿不但把国破家亡写进去了，这个她的丈夫，这也很难说这个是她的丈夫的错误。 因为她的丈夫跟她结婚以后就考上了进士。当时她丈夫的父亲叫陈祖苞，陈祖苞是做当时的京师的提督。提督是什么呢？就是首都的防卫，防卫司令。可是你要知道那是崇祯的时代，你这首都的防卫司令，这可是不得了，这是这知其不可而为之，简直是。

结果这个尤其崇祯这个皇帝喜欢责备大臣，他说朕非亡国之君，你们都是亡国之臣，所以不是袁崇焕还被杀死了嘛，他把陈祖苞下狱。这是国家落到那个地步，这个袁崇焕陈祖苞也没有办法了，总而言之，把他下在监狱里。那陈祖苞觉得很冤枉，这个所以陈祖苞就自杀了。

自杀，崇祯帝大怒。这生杀是皇帝做主的，我要你死，你不能活，我不要你死，你不能自己死。我要斩首你，我就斩首，我没有斩首，你怎么自杀了？罪大恶极。所以对于他的儿子，不但免除了官职，永不录用，再也不许你做官了。可是明朝就亡了，清朝一上来，徐灿的丈夫本来是很有文采的，人家就考上科考，人家又做了官了，这一点夫妻的意见不和。这个徐灿是宁可忍受一切的贫苦，不应该再出来做官。所以徐灿的词里边不但写了国破家亡，也写了她跟她丈夫这方面的意见不相合。

评秦观：有过可称为词心的词，但非每首皆词心

沈：先生，因为我们现在时间也差不多，我们最后来谈一下，您有一些不同于李清照在《词论》里的一些观点。

叶：是，李清照这个人，她是被时代所局限了。因为李清照生在北宋的末期，还没有到南宋，很多的风格她还没有看到。北宋的时候，虽然已经有欧阳修、苏东坡这些人出现了，可是李清照她的头脑里边有一个限制。她以为词就是词，只能够写那种柔美的感情，一些什么“大江东去”这就不是属于词的感情，是她自己的观念把她自己约束了。她在诗里边写“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渡淮水”。她诗里边可以有豪放的句子，词里边绝对没有，因为她以为这个诗就是诗，可以豪放，词呢是一定不可以豪放。是李清照放不开去，她被她自己的观念所约束了。其实那时候欧阳修也出现了，苏东坡也出现了，但是她以为他们写的已经不是词的正常的风格了。这是她的观念上的约束。

李清照她并不以为她说的是不对，她以为她说的是对的，对于她自己的才华，很有自信的一个人，所以她从新婚就喜欢跟她丈夫比赛，你背得多还是我背得多。她还写了词，让她丈夫也去写，然后混在一起，说给朋友看一看这里边哪个人的词更好。李清照是喜欢比赛和竞争的人，所以李清照还说她喜欢赌博，喜欢争胜。

其实我现在批评古人，我是真的是我觉得对于古人，我们应该知道他真正的好处和坏处。别人有此说，说谁是词才，说秦观是词心。这个也不是秦观所有词都是词心，不过秦观写出来几首有词心的词。一个呢，是他在安静的生活之中。“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这是他写的小词，这个可以说是很优美的，他能够感受到那种大自然的最细致、最轻微的一种变化。比如他还写过一首词，这首，《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这首词写得微妙。 “柳外画楼独上”，柳树旁边有一个很美的小楼，他应该上了这个小楼。“凭栏手捻花枝”，这个楼外呢，恰好有一棵花树，你站在栏杆上就可以接触到这个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我没有把花枝折下来，因为花开得正好，花就在我的楼外，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它，我珍惜，我看它，我欣赏它。“放花”，这个是写得很妙，我没有折下来，我把花放了。我把它拿起来看，我放花，“放花无语”，我没有什么言语。我面对着落日的斜晖，我这种伤春的悲恨，谁能够知道呢？ 写得非常地细致，非常地幽微，真是痛惜春光的消逝，这个对于花的珍重的爱惜，“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着落日斜晖，留它呢一定留不住，花是一定要落的。我虽然是手捻花枝，欣赏了，我放花无语，面对着斜晖。是“此恨谁知”，我爱花的感情，我伤春的悲哀，怎么能够说得明白？这是秦少游，细致精微，不在于他那个很有名的一首词。这首《满庭芳》是秦少游最有名的一首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写他跟一个歌伎酒女的离别。当然也写得很好，但是没有特殊之处，只是把跟一个歌女的离别写得很雅致，写得很多情。大家以为他写的好嘛，就管他叫“山抹微云秦学士”。这都是别人望文生义的、虚妄的言谈。

沈：秦观他也是不得志，他也是不得志，所以他写东西也会有这些曲折的悲哀。

叶：秦观这个人，是年轻时候非常自负，他自己以为他有很多的多方面的才华。他还喜言兵书，他以为他可以大用。 苏东坡很欣赏他，也推荐了他。后来当苏东坡他们在朝中做官的时候，所以秦少游也被约到朝廷去做官。但是政海波澜，转眼之间，苏东坡、秦少游、黄山谷，一下子都被贬出去。人家东坡无所谓，得失都不在乎，秦少游就一蹶不振。所以人家就说，贬到哪去了？人家苏东坡贬到海南，都没有怎么样。秦少游贬到哪？秦少游贬到会稽绍兴，我们江南的风景最好的地方。可是秦少游写什么？《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就是都被贬出去了，这个失官以后，你看他就觉得什么都没有了，人家东坡不在乎嘛。

沈：今天12点了，您也该吃饭了，我们也聊得差不多。谢谢先生。

陈：谢谢老师啊，我们今天这样又打扰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