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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星让散文小辑【一】

                   【1】    水 担
 

  水担用万荣方言读时就是“负担”。   ——题记


  万荣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根水担,那是担水用的。
  一根扁担,两头加上铁匠打的铁链条,链条上挂一“U”形铁钩,这便是一条水担了。还有的水担在铁链的环眼上方再加一个“S”形小铁钩,用以调节链条的长短,我家的水担上就有小铁钩。
  那时我们家七口人,父母和我们五个孩子。哥哥在外求学,两个姐姐、我和弟弟年幼,担水是父亲的“专利”。

  万荣人似乎严格恪守“男主外,女主内”的训条。该男人家干的活,女人家绝不插手;该女人家干的活,男人家也绝不染指。担水就是男人的活。如果哪家的男人忙或懒没有担水,女人便坐在巷口或门口等男人回来担水,她才做饭,女人绝不会去池泊担水。哪怕实在等不来而到邻居家借几瓢水,反正她不担,担了让人笑话。男人家下地或闲逛回来,坐在饭桌前等女人端饭,那怕女人正在磨面或收拾家务、洗衣服忙得四脚朝天,他也不管。
  万荣人就这么“封建”。
  担水对别人家可能不算个事,在我家可就是一件大事了。
  严格地讲,父亲不算一个庄稼人,或者说不算一个合格的庄稼人。他自小在外谋生,给字号家“熬相公”,也就是现在私营店铺的小伙计。父亲熬到了“三柜”,就是可以给店家算算帐,而不用再提水、扫地、做饭等低贱活计了。家里缺劳力,他只好回家务农。半路出家,啥农活也不会干,也没有力气,只会写写算算。但这不行,庄稼人是要能吃苦,有力气干活才行。

  父亲没有力气,个子又矮,担水便成了一件难事。
  父亲担水时,先用上边的小铁钩钩住最下边的环眼,这样铁链便缩至最短,挑起时两桶离地不足半尺。


  父亲挑着水桶出门,母亲便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母亲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担水是去池泊,若是夏天,池泊水多还好;一到冬天,池泊往往见底,地上又结冰。担一担水,要从坡底往上走,前后桶都要保持一个恰当的高度。掌握不好,一个桶一磕地,桶一倾斜,一担水便倒个精光,有时连人带桶都滚进池泊,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父亲担着水,水桶离地只有一两寸了。父亲被担子压得脸红脖子粗,两只手使劲从水担下往上托,以减轻肩头的压力,趔趔趄趄快步行走。离家门老远,父亲就吆喝开了,母亲急急忙忙拉开门迎候。上台阶,过门槛,又是一场考验,往往功亏一篑。当父亲成功地将一担水担进屋里放到水瓮前时,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母亲赶忙用水瓢将桶里水先往瓮里舀,半桶或多半桶时,父亲才能提起来倒进水瓮。

  如果发生了意外——连人带桶滚下池泊或上台阶过门槛碰翻了水桶,父亲便暴跳如雷,一腔火气便撒向母亲和我们的头上。这一天母亲便做不成饭,我们便没有饭吃。


  小时我常想着快快长大,能替父亲担水。
  然而,一直到我离开家门外出谋生时仍未接过父亲的水担,给家里担上一担水。父亲说我年纪小,肩膀还嫩,不让我担。

  当我长大成人回家探亲时,便想着要替父亲担上几担水。可每一次掀开水缸盖,总是满满一缸水。母亲说:你早上还睡觉时,你爸就把水担回来了。
  父亲年纪大了,担水更不容易了。他采取了措施,从不让水缸吃空,每天续一担水,保持水缸常满。

老家的水瓮

   我家吃水难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父亲脾气也变好了,常常笑容满面。
  父亲年轻时,肩上的负担太重,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五个孩子的上学花费,都要向他伸手,父亲哪里去找钱?难怪他脾气暴躁了。我们工作后,父亲生活无忧无虑,肩头没有了负担,脾气能不变好吗?——不是那根水担重,而是肩上的负担太重。
  这是我好多年后才明白的道理。
  如今父亲已过世八年了。
  八十六岁的母亲依然康健,她脑海里只有着美好的记忆。
  老母亲常常幸福地说:你爸在吃水上没让我受过症,水瓮多会都是满满的。
        


                   【2】    等待来信


  哥哥上大学的时候,我上小学。那时收到哥哥的来信,是全家人最高兴的事。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听父亲凑在油灯下念信,我们支楞着耳朵,唯恐遗漏了一句半句。若读到让弟弟妹妹好好学习之类的话,那是写给我们的,我们便高兴不已。父亲念完信,我们仍然意犹未尽,盯着父亲,盯着父亲手中的信。这时父亲便会把那封信再读一遍,而且读的比刚才慢了许多。
     父亲给哥哥写信时,便教我写信,让抬头写“胞兄大哥”结尾写“此致敬礼,胞弟敬上”云云。信写好后,父亲便将他的信、我的信一同寄走,我的信只能算附言。慢慢的,我的信越写越长,而父亲的信越写越短。后来给哥哥写信,成了我的任务,父亲几乎不动笔了。我和哥哥通信,一直到我中学毕业。
  工作后,给父母、给同学朋友写信,倾诉思念之情,汇报工作情况,几乎每周一封。那时,写信发信,盼望回信,天天往收发室跑。

  工作调到运城后,在邮电局干的就是封发工作,每天成千上万封信件从自己手中飞往四面八方。有时正在分拣时,瞥见熟悉的名字,是自己的信。看一眼来信地址,随手放置格眼上方。待忙过手头工作,从容地将信拿出,读着远方朋友的来信,感到分外亲切。看完信,写回信,贴上邮票,邮戳一盖,便发了出去。明天朋友就会收到,这样便捷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当了编辑,每天能收到数十封来信。给读者、作者回信,几乎成了我的主要工作。
  居家赋闲,骤然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也没有了信件。
  在一家单位帮忙时,发现单位里的年轻人不会写信,包括那些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我用手机给在外求学的小儿子发了个短信:每周写一封信来。儿子回复:马上写,今天就发出。
  以我在邮电局工作的经验,这封信三天后准能收到。三天后我到机关取信,没有来;又过了三天再去,还没有。十天后,才接到这封姗姗来迟的信。
  儿子几乎天天询问是否收到信,等我收到信后,儿子沉默了。后来他发短信给我:仍是每周一信,一封写给父亲,一封写给母亲。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按理说火车已提速三次,邮递员也不骑自行车送信了,信件不快反慢,令人不解。如果是邮资问题,也不成立。原来寄封信8分钱,如今是1.2元,整整提高了15倍。

  唯一能解释的原因,就是这种通讯方式太落伍了。如今电话、手机普及,还可上网发邮件,便当快捷,还有人用这原始方法联络,真是太土老帽了。我给儿子发信,看到熟悉的绿色门面,走进去,却只办理邮政储蓄,原来满街矗立的邮箱也了无踪影。跑遍全城,也只发现两个邮政营业厅有信函业务。买邮票时,营业员像看兵马俑似地看你。看来信件真的应退出历史舞台了。那红叶题诗、鸿雁传书慢慢都会变成了传说,也再不会有“家书抵万金”那样的心境和情感了。
  那天,取上儿子的信,我与妻子带着孙子果果,来到西花园。我们坐在长廊上,四周鸟语花香。我们静静读着儿子的信,像是和儿子促膝长谈、窃窃私语。他说他的学业,嘱咐我们保重身体,那一刻,我们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
  电话、手机、互联网……通讯工具越来越先进,人们联系交流越来越方便快捷。那传情达意的信函不能不退缩,这是社会的发展和进步。然而,我们是否又感到了那么一丝惆怅,一丝失落呢?
  于是,我仍固执地等待。——等待来信。


                    【3】 不再写信

小儿子在一家单位实习,一天打来电话,高兴地说:单位已决定给他转正了。我也为孩子高兴,便给他写了一封信,无非是一些语重心长的嘱咐。让他尊敬领导,团结同志,虚心学习等等。信写好后,我打电话告诉儿子。儿子沉默了一会说:我回家取吧。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虽说现在交通极为便利,但往返一趟也颇为不易。

我知道儿子的话有玩笑成份,但更多的是无奈。自从与孩子通信后,每封信寄出后便是焦急而又漫长的等待。一封信总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姗姗而至。我对儿子说,今天把信发出,两个星期准能接到信,不要着急。

我到邮局去发信,营业员称重后说一元二角。我递过钱,营业员没有给我邮票,而是说你可以走了。我说:邮票还没给贴呢。营业员笑眯眯地说:我给你贴好。我又说:那我把信封上。营业员仍旧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我会给你封好的。

信发出十天后,我问孩子,他说没收到。半个月后,还没收到,二十天过去了,孩子仍然没有收到。一个月后,我彻底死心了,这封信丢了!

一日遇一道兄,闲聊中他问我,还给儿子写信吗?我伤心地说,不写了。给他讲述了最后一封信的命运。

这位老兄是搞书法的,他也遭遇过这类事。他参加书法比赛,寄作品害怕丢了,用挂号寄,但还是丢了。我说:挂号信可以查出来,丢了要赔钱的。道兄说:能赔多少?我的作品丢了,失去了参赛机会,是金钱能弥补的么?

我哑然,是啊,一些东西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比如我给儿子的信,不是心疼那一块多钱,而是那封信,是我对儿子的期望。

那天翻看报纸,有一新闻:山东临清一考生,“落榜”后复读,终于考上了大学。就在收到录取通知书高兴之际,却又收到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那是去年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年,让人欲哭无泪。

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劝诫自己,从今后———

不再写信。


                    【4】    老  屋

  老屋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屋。
  我的家在农村属于中等人家,土改时我家的成份就是中农。家在村子正中央,有一个大车门,里边是一场院,大约一亩半大,可以当家户打麦场。一溜三坡水(三根椽)的北房,最西边就是车门,能进大马车,也能停放马车。紧靠车门的是三间饲养室,最东边是两间磨坊。房子并不好,就是间口大点,适宜喂牲口、磨面供劳作之用。穿过场院,有一单扇的黑梢门,进去是一小胡同,北边有一双扇黑漆门。进了这道门,是一个三合院,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老屋,我就出生在这里。


  这个三合院只有三分大,三间北房,三间东房,三间西房。东西厢房是单坡水,俗称撅尾巴厦,入深很浅,只有七八尺。椽子也很细,就是那三间正房(北房)的椽子也不是很粗,可见我的家并不是什么富裕之家。
  我就在这个老屋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我家的房子看上并不少,其实供我们家使用的并不多。场院里的饲养室由生产队占用,老屋的北房一直是生产队的仓库,我们一家就住在东西厢房里。
  一九六三年,哥哥考上了大学。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人们生活很困难。我们家只有父亲一个劳力,五个孩子都上学,经济状况可想而知。父亲无奈之下将车门房卖了,大概卖了三百来元。哥哥很节俭,上了五年大学,一共花了家里一百来元。
  一九六八年哥哥大学毕业后,有了工资。一年后,哥哥和父亲商议盖房。房址就是我家的园子,那其实就是一块宅基地,三分大,往场院移了十几米,院子便有六分多大了。拆了老屋的西房,又买了一些椽檩,盖起了五间北房。尽管是土墙土坯房,当时在村里还是很惹眼的。
  房子盖好后,哥哥说,这房子是月儿的。
  月儿是我的弟弟,那年只有十岁。
  第二次盖房,是一九七三年,我已经工作了。家里拍电报让我回去,我正在石家庄出差。等我回到单位,见到电报,第二天便动身回家。当我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时,哥哥正在场院里栽牡丹花。见我进门,哥哥笑着说:“老二有福,房子盖好了人就回来验工来了。”
  一溜五间北房新崭崭地矗立着,昨天刚刚完工。
  这座新房是盖在场院里。哥哥说,这房子是星儿的。
  这座新房是拆了老屋的东房,哥哥又添置了一些椽檩盖成的。
  我现在说的老屋就是这座房子。当然它还是土墙土坯房,但在村里一片旧瓦房中,还是颇引人瞩目的。
  也就是这一次,父母给我们弟兄仨人分了家:我分的是这座新院,弟弟是南边的新院,哥哥是东边老屋,院里只有三间破旧的北房。
  一九八八年,单位集资建房。哥哥知道后,回老家将三间北房卖了一千五百元。他用手绢包着,坐公共汽车,将钱送到运城,交给我,让我买房。
  哥哥的院子,空荡荡没有了一砖一瓦。
  老家我的这座新房,我一共住过几天?我认真地算了算,大概一个多月,绝对没住满两个月。最长的一次,是父亲去世,在家安葬父亲时,住了有半个月。
  经历了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新房成了老屋,她由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变成了饱经沧桑的驼背弓腰的老妇。在四周一片瓦蓝瓦蓝一砖到顶二层楼的包围中,猥琐而自卑。

  老屋确实老了。后背墙的土墙根已让雨水浸泡掏空,摇摇欲坠。土坯上的泥皮斑斑驳驳,面目全非。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我真担心房倒屋塌。过些日子我回去看时,山墙上的土坯掉落了一块,房里竟无一点漏雨之处。椽上的苇箔已糟朽不堪,灰色的瓦片裸露着,然而依旧能挡风遮雨。
  老家我已很少回去,孩子们对老家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每年清明回老家上坟,都是直接到地里上完坟就走了,很少回老屋去看一看。
  但我知道,我的老屋,弟弟的老屋,都还矗立在那里;哥哥的院子里,还是空荡荡一片荒凉。
  老屋,就让它保存在那里,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吧,它至少是我们兄弟情谊的一个见证。


                 【5】我家的葡萄熟了

  那年乔迁新居,是一处独家小院,终于有了地气,妻子喜滋滋地从苗木市场买回几株葡萄秧,栽在院里窗台下。
  有苗不愁长,没几年那细细的藤蔓竟长成小孩胳膊粗的树,沿着搭好的竹架,浓浓密密地遮盖了半个院子。树干的半腰还长出一枝藤蔓,顽皮地沿着防盗铁窗的栅栏绿绿地攀爬着。躺在床上望出去,窗外是勃勃的生机。一日,那枝蔓竟探头探脑地爬到了卧室里,似乎想窥视主人的秘密。
  去年雨雪极多,天气极冷,开春后邻居家的葡萄冻死了。我家的院子从二楼用阳光板封起,像一个大棚覆盖着,葡萄树早早地就吐芽绽叶。早春时节,已是绿油油一派茂盛。

  葡萄树开花了,像纺锤穗似的果枝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妻子听人说没有蜜蜂采花,便不能授粉,于是思谋着从哪儿捉几只蜜蜂来。我笑她迂,让她把两旁的窗户打开,果然便有蜜蜂飞来,在花间嗡嗡嗡采蜜授粉。
  葡萄树结果了,从黄豆大的绿粒,渐渐长大,像孩子玩的玻璃球,绿莹莹地挂在枝架上。站在葡萄架下仰头看,那葡萄一串又一串,繁繁密密。默默数着:一串、两串、三串……却怎么也数不清。
  我家的葡萄熟了,一串串像紫莹莹的玛瑙挂在绿叶之间,等待主人采摘。
  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回来了。一进门,两岁半的孙子瞪着黑葡萄般的眼睛马上发现了,小手往上一指,咬字不清地喊:“葡萄!”
  儿媳拿把剪刀上了平房,沿着葡萄架,拨开叶子,将那紫艳艳的葡萄一串串剪下,一会儿,就采下两面盆。
  儿媳说:“采葡萄的感觉真好!”
  小孙子抓起一串就咬,一家人围坐在葡萄架下,品尝自家丰收果实。
  葡萄颗粒不大,但真甜。咬一口,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能不甜吗?妻子说,她每天将剩下的油渣全施到葡萄树下,淘米水用来灌树。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是真正的无污染无公害的绿色天然食品。
  儿子媳妇走时,车上多了一箱刚刚采摘的葡萄。
  小儿子回来,带来了一大帮同学,一进院子就看见了葡萄。他们也不客气,登上梯子就摘。小伙子光顾采摘时高兴,不管能否吃得了,结果剩下两大箱,分别送给邻居和他姥姥家。
  葡萄架上那尚未成熟的一串串葡萄,绿莹莹地悬挂着,笑盈盈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主人,等几天吧!
  我也笑盈盈地看着它们,点点头。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阿娜尔汗的心儿醉了……
  我家的葡萄熟了,
  我的心儿醉了。


                   【6】   习      俗

  人说: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这话似乎有一定的道理。比如说,正月初三万荣是新女婿走丈人家的日子,俗称“走初三”。但到了运城就是“走初二”,而初二在万荣是“鬼节令”,人们不出门。有新坟的,初二是一定要上坟的。
  这就是习俗的不同。
  正月里禁忌多。
  我们杨家,比别人还多了一个禁忌:正月十三不出门。(这个不出门,不是不让出大门,而是不能出村去走亲访友。)
  我们这个小村,几乎清一色姓杨。因此,每年的正月十三,全村静悄悄的,没有过年的欢乐气氛。偶而有顽童燃放鞭炮,便立即遭到大人的叱责:“高兴什么?老先人都战败了。”
  相传,历史上杨家将在金沙滩那悲壮一仗,就发生在正月十三。这一天,杨老令公碰死在李陵碑前。从此,正月十三就成了杨家的忌日。
  小时自不待说,每年正月十三,父母是不会让我出门的。我工作以后,每年正月离家时,母亲都要叮嘱:“咱杨家正月十三不出门。”
  后来我调回运城工作,父母在兄嫂处。每年一到正月十三前一两天,母亲准会打来电话叮嘱:“咱杨家十三不出门。”
  我自然唯唯应喏。
  几十年来,母亲每年都要这样嘱咐我,一年也未遗忘过。就是去年正月里,母亲还这样叮嘱:
  “咱杨家十三不出门。”
  今年正月里,朋友邀我小聚,我心里忐忑不安。我知道运城人的禁忌,老人去世,三年内不能去别人家。朋友说他不讲究这些,再三相邀,我便去了。席间,一位朋友说他母亲去世三周年了,过几天要回老家给母亲立碑,邀我去。这位朋友平日待我似兄长,安葬母亲时帮了不少忙,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朋友说:“正月十三,我安排车接你。”
  我一下愣住了:怎么偏偏是正月十三?
  这位老兄也姓杨。我结结巴巴地说:“正月十三咱杨家不出门呀。”
  朋友回答是没有听说过,我便哑口无言了。
  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前一天晚上,我竟彻夜失眠。天快亮时,我才迷糊了一下,但马上就醒了,赶忙起床穿衣。我知道,朋友接我的车快来了。
 头很痛。勉强洗漱完毕,吃了点东西,头还是晕晕乎乎。我告诉妻子,妻子知道我这几天为此事犯愁,便说:
  “咱妈不让你去。”
  母亲是个很慈善的人,极疼爱自己的儿女,特别是我。
   我知道,就是我违拗了母亲的意愿,母亲也不会责怪我的。
  然而,这是我没有了母亲的第一个春节,第一次没有人叮嘱我。可是,我能忘了那嘱咐了我几十年的声音么?
  妻子见我实在为难,便说:“要不我替你去?”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虽说进了杨家的门,就是杨家的人,但总比我差一点吧。
  妻子代我去了。
  我如释重负,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头也不痛了。


                    【7】     古     画

         我家在农村算一中等家庭。祖辈居住在一座三合院,三间北房,三间东房,三间西房,南墙便成了照壁,上彩绘一幅上山虎:回头望月。这是我一表兄绘画的,他是仿我家北墙中堂上方悬挂的一幅上山虎摹临上去的。我家的那幅画,不知有多少年代了,反正我记事起就在此墙上挂着,哪个朝代,何人所画,没有留意。一是那时年幼,不曾在意,就是想留意,怕也记不住或不认得那上面的题款。但那幅画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一幅发黄的宣纸上,一只上山虎蓦然回首,好像要从纸上跃然而下。那是一幅水墨画,很传神,尤其那虎的眼睛,好像活的,你从哪个方向望去,它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你。
        表兄临摹到照壁上就成了一幅五彩斑斓的图画:老虎黄毛黑纹,张着血盆大口。还画着山、松树、月亮。但那眼睛,怎么看都无神无光。虎画成后,村里好些人都来观看,都不约而同地提出这一看法。父亲远观近看,也觉得虎眼的确无神无光。后来也不知谁的建议,在虎眼上钉了一颗图钉,光倒是有了,还是无神。
         后来文革开始,村里的小学生挨门挨户破“四旧”,主要是没收旧书。我家没有几本书,父亲文化不高,只看一部《三国演义》。还有几本书,大概是我们兄弟姊妹闲看的。不知怎么,里边有一本《聊斋志异》,小学生看了半天,也认不得那书名,便把它扔到一边去了。倒是一个小学生看到墙上那幅老虎,说这是“四旧”,爬到供桌上,把那幅画拿走了。不几天,便在大队的场院里燃起一堆火,将从各家抄来的旧书画一把火烧了。南墙照壁上表兄费了几天功夫绘就的那幅老虎,父亲也拿铁锹将它铲了个干干净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脑海里一直忘不了我家那幅画,那画风,那神韵,总觉得它是出自名家之手。好像小时候也看过那画的落款,是唐寅二字。因为那时识字不多,后边那个字我念成“演”。那时并不知道唐寅为何人,只是隐约记住了这么两个字。
        无事看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看有人持一幅古画,专家给出的价格往往是几百万人民币,让我咋舌:一幅画就值这么多钱?不由就想起我家那幅画来。
         这一想又觉得可笑。以我世代务农、累世也没有出过一个官宦的人家,怎么可能传下一幅唐伯虎的字画呢?这一定是受了鉴宝节目的刺激,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幻觉吧。
          但我确信,那真是一幅好画。


                  【8】   拐    杖

        那天走进母亲的卧室,无意中瞥见门后立着一根拐杖。那是母亲生前用过的,须臾不离手。
       母亲去世后,我轻易不再进母亲住过的卧室,总觉得母亲还在她的房内。每次进去都让我徒生伤感,眼底便有泪水涌来。
        那根拐杖孤独地立在门后,虽只匆匆一瞥,却让我深深自责,懊悔不已。
        母亲生前用过好几根拐杖。最早是哥哥给父母各买了一支拐杖,父亲是一支龙头拐,母亲是一支凤头拐,都很精致。父亲的龙头拐,老人一直用着,后来随父亲放进了棺材里,继续陪伴着父亲。母亲身体健朗,几乎没用过那支拐杖,后来也不知去向了。我后来也给母亲买过一支,但母亲还是没怎么用。好像弟弟也买过一支给母亲,那支拐杖大概在哥哥或弟弟处,也不知所终。

  这根拐杖,是那年单位组织去华山旅游,我在华山顶上买的。那是一支极普通的手杖,竹子做的,烙着简单的花纹,刷着一层漆。考虑到母亲身材矮小,我特意选了一支短的拐杖。价格记不清了,十元八元?反正很便宜。
        回来后,送给母亲,母亲拄着很合适,竟渐渐地也不离手了。这根手杖便陪伴着母亲,去临汾,回运城,都带着这根拐杖。那时母亲八十岁,到她去世,这根拐棍陪伴了她十多年。
         那年大侄儿从内蒙旅游回来,给他奶奶买回来一支手杖,是骨头做的,沉甸甸的,价格不菲,二百元。母亲欢喜地接过,但只用了一天,说不趁手,还是用那支竹拐杖。大侄儿买来的拐杖,一直放在床头,几乎被遗忘了。
        有一次母亲很认真地对我说:她走时,将这支拐棍给她带上,她到那边还要用,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母亲入殓时,我好像提醒过,说把母亲的拐杖放上。那时已把大侄儿买的拐杖拿出,一擦洗,还是崭新的,便把这根拐杖放了进去。一是它新,二是它贵——我是这样猜想的。
  当时我只有悲伤,竟忘记了母亲的叮嘱,再检点一下就好了。然而我那时哭昏了头,竟然忘记了。
  发现母亲的拐杖还在门后,已是母亲去世近一年了。不知母亲在那边,用着那根拐棍是否能习惯。母亲是个宽容的人,她一定会慢慢适应,毕竟那是她孙儿的一片孝心。
  这根陪伴了母亲十多年的拐杖,手杖的弯头部已让母亲的手摩擦得很光亮。如今,主人走了,它孤零零地站立在门后。
  母亲走后,家里几乎没有母亲的一件遗物。意外地发现了这根拐杖,我心里虽说深深地自责,但自责过后,又有一丝欣喜,毕竟还有着母亲的一件遗物。对我,也是一种安慰。


                  【9】   角   落

  小城的变化真可以用日新月异这个词来形容它了。
  你站在南风广场环顾四周,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你往东行,那一座座几十层高的楼房一座挨着一座,恍若身临大都市的风景。
  这是一座在建的医院工地,据说投资五个多亿。医院的门诊楼、住院楼已竣工,很是雄伟气派。工人们还在忙着,内部装修,活儿还挺多。

  门口的东边,是一排简易房,牛毛毡盖顶,沙土垒墙。这大概是开工时搭建的,如今已是地陷墙裂。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不久这些简易房就会拆除的。
  但如今它还在发挥作用,是一家小饭店。房屋虽然简陋,但收拾得挺干净。饭店的顾客,当然是工地上这些建筑工人了,他们有一个名字,叫民工。
  这时已是晚上十点了,但是正赶上停电。小饭店点着几只蜡烛,昏黄的烛光里,还有三桌人在吃饭。准确地讲,他们是吃面。
  第一桌坐了六位民工,每人一大碗炒面。只有一个年龄较大个子矮小的人要了一小碗炒面,他们吃得很香,吃得很响亮。一碗面很快下肚,各算各的帐。大碗四元,小碗三元五角。小个子给四元钱,老板给找了五角钱。一位高个子只从口袋里掏出三元五角,老板提醒他:“你是大碗,四元。”大个子说:“我知道。”脸色讪讪地向小个子借了那五角钱,交给了老板。
  第二桌是四个人,但只要了三碗面。有一人拿着筷子,从三只碗里挟着吃。只见他从同伴碗里挟起一筷子面,高高举起,然后仰头用嘴接着,像吃凉粉一样。他们吃得很热闹。吃完了,又用面汤将碗仔细涮干净,一点不剩地喝下去。
  第三桌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很年轻,像是一对恋人。他们只要了一小碗面,女的在吃,男的一边看一边说着话。他俩对面坐着,头抵着头,很亲热的样子。女的一边吃一边听男友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她吃的很斯文。吃了一半,女的停住筷子,说:“我吃不下了。”
  男的停住话头,盯着女子的脸,问:“吃不下了?”
  女的点点头,有点娇嗔地“嗯”了一声。
  男的又问:“真的不吃了?”
  女的点点头。
  男的盯着女的看了一会,好像在确认女孩不是在撒谎后,便将面移向自己,接过女友手中的筷子,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干净了碗里的面
  两人站起身,男的很潇洒地掏出三元五角钱递给老板,便和女友亲密地依偎而去。
  坐在办公室暖气房里的人,很少能看到发生在这个城市角落里的一幕,然而我看到了,那时我正从他们手中接过那一碗碗面钱。

  这些民工来自四面八方,四川、河南的居多,也有河北、陕西、浙江等地,也有当地各县的。他们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每月能挣一千多元。他们似乎很满足,因为从他们朴实的面孔上看不出沮丧,他们很快乐地生活着。
  看他们吃饭,不由得眼前浮现出那些高档饭店酒楼里盘碗相叠,满桌丰盛的饭菜吃不了多少便倒掉的场景。
  这座城市林立的大楼,是从他们手中诞生的,但他们不是这些高楼的主人。他们以后再进入这些大楼时,还得点头哈腰,向这些楼房里的主人献媚讨好。就是这座宏伟的医院,他们以后能理直气壮地踏进大门,享受现代化的医疗服务吗?
  他们流血流汗,一座座高楼从他们手中崛起,但这些耸立的高楼大厦上没有他们的名字。
  然而这一座座高楼,又是他们的丰碑。


             【10】   懒 人 游 山

  懒人者,鄙人也。懒人有句“名言”:怕死的人才锻炼呢。锻炼尚且不愿,就别提登山爬岭了。但这次单位组织登华山,在同事的怂恿下,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华山脚下,一到山下心里就叫苦不迭。领队问:哪位先生委屈一下,坐缆车上去给大伙安排食宿?我一听,如降福音,急忙朗声答曰:某愿往!
  华山建起了索道,游华山如我辈者,便免却脚力之苦。坐进缆车,我看了下表,十二点整。车门自动关闭,悠悠向高空飘去,有点坐飞机的感觉。俯视脚下,车如甲虫,人似蚂蚁,山谷深不见底,令人目眩。抬头看两边,陡峭山峰拔地而立,花岗岩面如雨涤水洗,白的岩,绿的树,爽心悦目。坐在缆车里一边慢慢向上飘移,一边怡然自得地欣赏山景,想到同事们这会正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地登攀爬援,很有点可怜他们。

  十分钟不到,我便登上了北峰顶。在北峰饭店为同志们安排好食宿,我就躺在床上恭候他们。
  四时半,第一批登上北峰的竟然是三位女性。一直到六点,全部人马才算到齐。那几位苍白头发的老总们,自然是最后一批上来了。
  夜宿华山顶,听山风呼啸,知外面极冷。想那夜登华山者此刻的辛苦,想我等舒适如在家中,竟酣然入梦。
  “起床,看日出了!”是老总挨门呼喊。同室的三位立即起床,跑了出去,我躺在床上,眼也懒得睁。听见外面有人说:看,天边红了。又有人喊:看,那是彩霞。随后一阵寂静,大约七八分钟,突然爆发起掌声和欢呼声。我睁开眼,一缕阳光从天窗透射进房内——太阳出来了。

  华山日出,我听到了!
  归途中,听同事说千尺幢、百尺峡、苍龙岭、长空栈道……我心中一阵茫然,一种失落油然而生,我问自己:
  ——你到过华山吗?



                 【11】   邻里三嫂

                          南 村 嫂

 
  南村嫂娘家是南里村,母亲便称呼她“南村的”。母亲常常指使我:“到你南村嫂家借个簸箕去。”
  南村嫂家是个大家庭,弟兄六人,二十几口热热闹闹一大家,南村嫂是老大媳妇,侍奉公婆很是孝顺贤惠,妯娌学她样,于是一大家和和睦睦。
  几十口人的大家庭,生活负担自然沉重。作为长子长媳,肩头的担子不言而喻。六几年,南村嫂家买了一架弹花机。家庭人口多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全家动员,人人上阵生意很是红火。就是这架弹花机,养活了这一大家子人,而出力最多的是南村嫂。
  南村嫂婆婆生育了六男一女,南村嫂是六女一男。长女、二女都比她们的六叔大,儿子与他六叔同岁。儿子娶过了媳妇,到南村嫂跟前极孝顺。
  村里人说:这是南村嫂积下的。
  子孝媳贤,南村嫂安享晚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天南村嫂上炕,突然歪倒,再也没有醒来,享年七十有三。

                         东 巷  嫂


  东巷嫂家住在东巷,母亲便叫她“东巷的”。
  母亲对东巷嫂极为佩服:“你东巷嫂识文断字,不像我们这些睁眼瞎。”
  农村老婆婆里,像东巷嫂这样有学问的人,的确如凤毛麟角。
  东巷嫂不是一般的识几个字,而是能读会算,老婆婆们在一起干活(无非是剥玉米、拣麦种之类),便是东巷嫂给她们说古道今的时候。东巷嫂讲的不是道听途说,是她从书报上看来的。
  东巷嫂有五女一男,最小的是男孩。许是东巷嫂的遗传,儿女们都聪明伶俐。但东巷嫂重男轻女,只有最小的男孩上完大学。
  六子在县上当干部,家也安在县城。接父母到县城住,老俩口不习惯,总想回村。六子无奈,只好送回。他父母一生辛劳,住了一辈子破屋烂厦,孝顺的六子给盖起一座新房,老俩口高高兴兴住进去。谁知新房潮湿,老俩口煤气中毒。
  父母双亡,六子悲痛欲绝。

                            满  菊  嫂   


  满菊嫂是邻村庙后人,所以猜测她姓解(也许不是),因庙后村大多姓解。
  据说满菊嫂与丈夫是在修水库时认识的,这就有点自由恋爱的意思了。男方家只有孤儿寡母,两孔寒窑,家境可想而知。满菊嫂过门时,衣柜、箱子都是借来的,装点一下门面而已。就连她那身上马衣裳也是借别人的,进了门,就换了下来。
  宴席自然节俭,杀了一只鸡,是我父亲主厨(主字可省,大约就他一人)。父亲只是熬相公时学过做饭,其水平不敢恭维。
  满菊嫂裁剪缝补针线活做得极好。扎花、捏花、剪花,心灵手巧,且出手极快,谁家有事都要请她。进入腊月,满菊嫂更忙:裁衣、纳鞋、绱鞋、纺线、织布……唯独没有自家的。
  队里男劳力少,满菊嫂便干男人活。犁耧耙耱甚至赶车,她样样在行。就连一些匠人活,她也能干两下。
  母亲曾笑说:“满菊,你啥都能干,就是一样不会,不会骑车子。”
  满菊嫂不会骑车子,她家也没有车子。
  满菊嫂去世时,不到六十岁。


              【12】母亲的戒指


       母亲的生日真好。每年一过中秋节,八月十八日,便是母亲的生日。做为儿女,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况且母亲已是九十岁高龄的人了,有今年没明年的,让人倍感珍惜每一年为母亲祝寿的日子。
         中秋节与二姐通电话,二姐忽然问:你给母亲准备什么礼物?我一下愣住了,每年去祝寿,不就是买一些食品或衣物吗?因为刚过十五,月饼也是免不了的。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礼物吗?于是我反问二姐,你买什么礼物?二姐说,她准备给母亲买一个戒指。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急忙对二姐说,戒指我买,你另买别的吧。  
         对首饰我不懂,跑了两家金店,看了几个款式,不知选择哪款好。无奈还是回家邀上妻子,让她定夺。她一锤定音,我也觉得很好。这是一款重5.18克的戒指,上面是十几颗小星星图案,灿烂耀眼。妻子说,母亲多会看到戒指,都会想起是她的星儿给她买的。星儿是母亲对我的昵称。  

         十八日一大早,我同大姐、二姐、妻子、儿子同车赶到临汾给母亲拜寿。母亲住在弟弟家,兄嫂带着孩子也过来了。嫂子和母亲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母亲的衣服、鞋袜大都是嫂子准备。母亲穿老式对襟衣,街上没卖的,都是嫂子买来布亲手缝制。母亲是小脚,鞋也难买到,嫂子碰上了,便会多买几双。今天,嫂子又是给母亲做了一件薄棉衣,母亲高兴地穿在了身上。大孙媳不会做,在商店给她奶奶买了一身保暖内衣,母亲也连声说好。
         我从口袋里掏出首饰盒,拿出戒指。我说:嬷,我给你买了个戒指。我托起母亲的手,将戒指戴在母亲瘦骨嶙峋、青筋突暴的手指上。戒指太松,我捏了三次才合适。母亲露出欣喜的眼光,问多少钱?我说,你别管多少钱。母亲说,我问问还不行?那意思很明白:我又没嫌贵,只是问问,知道它的价格罢了。
       母亲越老越开通。她老人家从不说你乱花钱,你买来什么她都很喜欢。比如花篮,母亲就很高兴,总把花要多养一段时间才让拿走。生日请客,每桌上千元,母亲也没说过贵字。而且母亲出手极大方,每年给孙子、重孙压岁钱,一人一百。孙子、重孙多,母亲过个年压岁钱都得几千元出。孙子说下媳妇,问母亲给多少见面礼?母亲不加思索说,八百八。母亲有时也笑话自己的大方,说好像我多有钱似的。
        母亲瘦骨嶙峋青筋突暴的手指上戴着一枚亮闪闪的金戒指,很是醒目。母亲慈祥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是欣慰,是满足,甚至是自豪。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一双手是粗糙的,那是一年四季不停地劳作而造成的。一到冬天,母亲的手上满是裂口,渗着血珠,但母亲还得不停地为全家人忙碌。洗衣、做饭、磨面、纺线,母亲瘦弱的身体永远没有休息的时候。冬天里,浸泡在冰冷的水里,风一吹,手上裂开无数小口子。像小刀刀割似的,母亲说。那时我在城镇上学,从供销社给母亲买一盒海螺油(一只蚌壳里边是廉价的擦手油)或是买点凡土林。后者没有包装,售货员给你抹在一块纸上,拿着回家。一天劳作完,母亲临睡前,很小心地抠出一点,涂在裂缝上。母亲说,她年轻时,凡士林也没有,她是从桃树上刮一点桃胶,将裂口糊上。
        就是母亲这双手,将她的儿女一个个养育成人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手指上长年累月也戴着一个物件,但那不是戒指,是现今极少见到的顶针圈儿,纳鞋底之类时,便要借助顶针圈儿将针顶过去,那只是一个洋铁片儿做成的小物件,集市上几分钱一个。
        记忆中也曾记得母亲戴过一枚戒指,那时并没有见过金子,问母亲这是金子做的吗?母亲讪讪地说,不是,是铜的。母亲说她指关节疼,邻居大嫂借给她铜戒指让她戴几天,说是能治病。

        记忆里母亲没有戴过首饰,因为母亲没有首饰。
        我给母亲的这枚戒指,也许是母亲平生第一次戴上真正意义上的首饰吧?如果是这样,做为儿子,我也许认为这个戒指是一件有意义的礼物。至少,母亲百年后,我不会自责了:如果母亲生前连一枚戒指都没戴过,那样的话,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母亲九十高龄了,她如今是村里最年长者,也是唯一一位小脚老太太了。
      母亲现在是四世同堂,她的五个儿女又为她生养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重孙、外重孙……共四十多人,真是一个大家庭啊。
      母亲应该是幸福的!
  


               【13】母亲的花园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美丽如花,花是美丽的,因此女人爱花。
        母亲爱花,因为她是女人,更因为她是一位爱美的女人。
         我家的园子里,到处是花,大多是自生自长。四周墙根,大都生长着一种钹儿花——因花朵极像小孩玩的小钹而得名。它的学名叫什么?至今不得而知。
         我家的钹儿花品种很单调,只有最常见的那一种单层花朵,花蕊根部有一圈粉红,花瓣则是粉白。这种花其实品种极多,有白色、有粉色、红色、深红色,甚至还有金黄色。有单层、有多层,多层的叫做千层钹儿花,那就很是好看了。
       我家园子里没有,别家有,母亲便从别处讨来花籽,撒在园子里。于是,我家园子里的钹儿花便五颜六色了。
         农村的花种不多。一个雨天,母亲不知从谁家讨来一株四梅菊(刺梅菊?),这是我们村里的叫法,我长大后,才知道这就是让我憧憬心仪的玫瑰花。母亲把它栽植在西墙角,不几年便衍生了一大蓬。开花季节,很是芳香。    ·
        母亲的手很巧。她会刺绣,她绣的鞋面,红花绿叶煞是好看。母亲还会捏花。用白面和各种颜料染成各色面团,牡丹、芍药、玫瑰、菊花便在母亲的手掌里盛绽而开。母亲的颜色搭配分外艳丽,那花朵、那枝叶,几可乱真。我结婚时,母亲已六十五岁了,但她仍亲手给我们蒸了花馍,馍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她亲手捏的花儿。当那两个大花馍来到城里后,引起啧啧赞叹,妻子也对母亲的手艺佩服不已。当两个大白馍吃了后,妻子将那些花儿保存起来。数年后,那些花仍是那么红,叶儿仍是那么绿,就像昨天刚捏好一般。

         父母老了,跟随我们住在楼房里。楼房的空间狭小,我们也无心养花弄草。一次下班回来,意外地发现书桌上多了一束花,是月季花。一问,原来母亲从家属院门房那儿讨要的。家属院门口有几棵月季花,长得像小树一般。花儿开得也繁,花朵也大,有白的,有红的,还有粉的。母亲没事下楼去,·就看那几株花。母亲说:等过段时间回家时,给门房要几枝,插在咱家的院子里。    ·
       父亲得了半身不遂,去世前回到老家,母亲也跟着回去侍候。一进家,满院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母亲看着满院的荒草叹口气说:看这草长得。哥哥笑着说:人家天安门广场还专门种草哩。两位老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虽说请了个人给他们做饭,但总是放心不下。我离家最近,便回去的次数多一些。第一次回去时,满院的荒草铲除得干干净净了。第二次回去时,母亲正弯着瘦小的身躯,吃力地挥动着锄头,在门前的土里刨着,并将一些籽粒撒到坑里,又用手小心翼翼用土掩平。我问母亲种什么,母亲说种花。后来果然门口开了一大片的花,有红艳艳的指甲花,有黄灿灿的野菊花,还有碗口大的大丽花。真是争奇斗艳,分外好看。母亲说她没事时,就坐在门前看她的花。
        就在院里的花凋谢得只剩下野菊花时,父亲走了,母亲又跟着我们回到了城里。
        父亲在世时,母亲从没过过生日,我们也问不出母亲的生日。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母亲才痛快地给我们说了她的生日,农历八月十八,一个很吉祥的日子。
        这年的八月十八,我们第一次给她老人家过寿。那天我在饭店订了两桌酒席,在我去饭店的路上,忽然心血来潮,让车子在一家花店门前停下。当我抱着一束精心挑选的鲜花出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眯缝着眼看了许久,又低头嗅了嗅,还连问了两句:是真花吗?那天母亲很开心。因为吃饭,那束花被放在母亲身后的窗台上,吃饭时,母亲还不时回过头去看她的花。一直到从饭店回家的路上,母亲将那束花紧紧抱在怀里。

         那束花,母亲一直在花瓶里养了好些天,直到最后一朵完全枯萎。
         母亲叹口气:这么好看的花,要是栽在咱家的园子里多好。
         母亲怀念着她的花园。
  


           【14】 母亲的“荔枝”
 
        我家的园子其实并不大,它只是一座空宅基,也就三四分大吧。由于没有房屋建筑,也不去刻意管理,因此那些植物大都是自生自灭。今天这儿拱出一株小树苗,也不知它是什么树,但母亲总用两片瓦支在上边,将小树苗保护起来。就是出现一棵不知名的花草,母亲也绝不将其拔掉,而是让其自由生长。树木花草生长在我家的园子里,那真是幸运而幸福的。
        于是,我家园里树木花草极其杂乱。南墙根有两棵大槐树广紧挨着槐树的是一棵李子树,李子树旁是一棵桑椹树(桑椹果是乳白色的,格外甜,不同于一般的黑桑椹。)桑树的前边立起一株白水杏,杏树旁边是一棵梨树。西北角上长着一棵洋槐树,它的旁边是一溜四棵石榴树,石榴树旁靠近园门的西边,是两棵高大的椿树。   
         就是在两棵椿树之间,不知何时冒出了两瓣嫩叶片,母亲发现了,照例用瓦片保护起来。长了一段时间,母亲发现不是树苗,像是豆角之类的蔓生植物,于是母亲给它用秫秸杆支了个架,让它的枝蔓往上爬。为了让它健康生长,母亲还给它浇水施肥(要知道我们那儿水贵如油)。

        这菜苗倒也不负母亲的期望,不几日便长得绿油油生机勃勃。到开花季节它开了花,花落后结了个瓜。但这是什么瓜?能不能吃?母亲决定试一试。
        瓜儿绿油油的,不大,上边疙疙瘩瘩的,模样很不中看。母亲将它洗净,切成丝,拈起一撮放进嘴里嚼,一会儿苦得母亲皱起了眉,赶忙吐了出来。
      母亲说,这东西不能吃。
      母亲为什么不将它炒出再尝呢?母亲是有教训的。
       那还要从西北角那棵洋槐树说起。
      不知何时,西北角墙旯旮冒出一棵洋槐树来,大家都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树。它自己长大了,有一年便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花。等花儿谢了,过了一段时日,树上便缀满了一串串像蚕豆角一样的果实。母亲看着那些豆角,寻思着它们是否也像地里的蚕豆角一样可以炒着吃呢?母亲摘了一串,洗净切丝用炒瓢炒好,挟起一筷子一尝,哇,真难吃。吃不成,还浪费了油盐。这一次母亲便不那么傻了,只是切了一点尝一尝,便断定这东西不能吃。
        虽然不能吃,但母亲仍没有将它拔掉,而是仍然让它继续生长。那剩下的几个瓜熟了,黄澄澄的,很是惹人喜爱。就连上边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也不令人讨厌了。  
        既然不能吃,就把它们摘了下来挂在墙上,观赏起来。  是东西就应该有个名吧。母亲语出惊人:荔枝。
       于是我小小年纪,脑子里便记住了荔枝是一种黄澄澄像瓜样的东西。
        一直到八九年,我在大连的街头吃到真正的荔枝,才推翻了我脑海里荔枝的形像。
       也是多年后,我在菜市场忽然发现了我的荔枝,我目光盯住它端详起来,是的,它就是我心中珍藏的记忆中的荔枝,绿油油,上边布满小疙瘩。
       卖菜者见我盯着面前的菜不移步,急忙拿起两三 个,热情地说:同志,称几个苦瓜?

       哦,这个东西叫苦瓜,我的荔枝是苦瓜。
       苦瓜?荔枝!荔枝?苦瓜!
       产于南方的水果珍品,成了苦瓜。
      我的想象力丰富的母亲哟!


               【15】 母亲的家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把家撑起来;父母在,家就在,家把儿女聚起来……
            ——摘自歌词

  写下这个题目,是缘于母亲和大姐的一次对话。
  母亲问大姐:“在临汾我是住在你哥家,在运城我是住在星儿家,那我的家在哪里?”
  大姐说:“你家在杨家垛,杨垛那屋就是你的家。”
  母亲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
  我听着有些心酸。
  父亲去世后,母亲穿梭于临汾、运城两个城市之间。在临汾哥嫂处待久了,我便去接母亲,母亲将换洗衣物、梳头用具包在一个包袱里,夹在胳肘窝里,跟我回运城。又过一段,哥哥来接母亲,母亲又夹着小包袱去了临汾。过来过去,母亲住在两个儿子的家,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母亲的家在哪里?
  母亲一九一六年农历八月十八降生在万荣一个叫作王亚庄的村子里。这个村几乎清一色姓张,只有外祖父一户姓李,被人称做后窑李家。母亲五岁丧母,跟着教书的外祖父生活。外祖父到那儿,便把母亲带到那儿,过着类似流浪者的生涯。
  外祖父毕业于山西师范学院,它是山西大学的前身。母亲说,外祖父毕业回来,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戴花,十里八村游行,就像古时候中了状元一样。
  外祖父是大学生,那个年代出一名大学生,真是凤毛麟角。但外祖父一生似乎没有做过官,只是教师。他只能将女儿带在身边,教书谋生,父女相依为命。
  母亲是文盲,她不认识字。母亲很后悔,说她跟着外祖父在学校,外祖父去上课,她就在学校玩,就不知道跟着学文化。
  母亲说,她要是有知识,可了不得,肯定能干大事。母亲还说,她要是有文化,将她的一生写出来,能写很厚的一本书。
  母亲是聪颖的人,如果她上学,一定是出类拔萃的好学生。
  外祖父没有让母亲上学、读书识字,是重男轻女还是过分溺爱?不得而知。
  母亲在书声朗朗的学校里长大,但她却不认识字,文盲。像她说的,她是个“睁眼瞎”。
  没有文化,是母亲心底的痛。母亲对她们女伴中“识文断字”的人极其羡慕。
  外祖父后来续了弦,母亲的这个继母只比母亲大十岁,是大姑娘嫁给外祖父当了填房,但她没有生育一男半女。
  母亲和她的年轻继母在一起生活了多长时间,她们相处的是否融洽,母亲没有说起过。
  母亲在最需要母爱时,她的母亲离她而去。她是个没有得到过母爱的人。
  因此,娘家留给母亲的,可能不会是温馨的记忆。
 
  母亲嫁给父亲时,家里人口较多,那时都是大家庭。父亲排行老二,上有兄下有弟,还有两个妹妹。只是一个妹妹刚生下就让祖父送到“育婴堂”,让别人抱走了。父亲的家在农村还算是比较殷实的庄户,尚且无力抚养自己的孩子,可见当时人们生活的多么艰难。
  我记事时,家里七口人,父母和我们五个孩子。
  是父母给我们撑起的这个家,我们在父母的庇护下慢慢长大。
  母亲多病,身体很瘦弱,我生下来就没有奶吃,母亲用藕粉将我一口口喂大。母亲说,后来一见端过来的藕粉碗,我就摇头。
  弟弟生下后,父母商量着把这个老五送人。母亲是四十三岁生的弟弟,她上无公婆,娘家妈又不亲,没人伺候月子。两个姐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都还指望不上,母亲是出于无奈。
  那时我五岁,已经记事,对把弟弟送人的事记得很清。
  邻居一位大伯来了,劝说母亲,他只说了一句话:“王亚庄的,你娘家没娃寻娃哩,你把娃给人哩。”
  母亲说,就这一句话,打消了她将弟弟送人的念头。
  我家的亲戚只有舅家和姑姑家,舅家姑家都缺娃。母亲的继母不会生育,抚养了一个孩子,与我年纪相仿。姑姑也一直没有孩子,抚养了姑父的侄儿,与我同年。那时我想,如果给舅家或姑家去当娃,肯定是送我无疑。
  然而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五个孩子都在父母的羽翼下快乐地生活着。
  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人们吃光了田野上一切能吃的东西。
  母亲做好饭——一锅蔓菁汤也好,一筚拌野菜也罢,她做好饭,累得躺在了炕上,让我们,她的孩子先吃。我们吃完饭,母亲才爬起来,拣我们的剩饭吃。如果没有了,她便不吃,饿着。
  在那困难年月,母亲总在想法让她的孩子们吃饱饭,起码不能饿死。
  母亲说:“衣服穿得旧点不要紧,没人笑话,但不能脏,更不能破。”
  我们大都是旧衣服,但母亲总是给我们浆洗的干干净净,就是补块补丁,也是细针密线,平平整整。
  母亲要让她的孩子体体面面站在人前。
  这便苦了母亲。每天晚上,母亲都要在豆粒大的油灯下面做活,给我们缝衣服,纳鞋底,要不就是纺线织布。我们从来不知道母亲多会睡觉,又是几时起来的。我们每天能看到的,只是她踮着一双小脚永远忙碌的身影。
  这是我们的家,是父母为我们撑起的家,她是那么的温馨,那么令人留恋。
  我们不论走出去多远,走出去多久,都牵挂、眷顾着家,那里是我们的根,生活着我们的父母双亲。
  那是我们的家,更是母亲的家。
  就像屋檐下的燕雀辛勤哺育雏鸟一样,父母把我们一个个抚养成人。鸟儿大了要离窝,孩子大了要离家。小鸟飞走了,我们也飞走了。
  我们长大了,父母老了。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何况人乎?
  哥哥永远是我们的榜样,他将失去劳动能力的父母接了去,让父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颐养天年。
  父亲去世后,我们几乎再没有回过老家。母亲一直跟着我们生活,来往于两个城市之间。
  因了母亲,我们姊妹五个每年至少有两次相聚的机会。一次是正月里,给母亲拜年,五个儿女聚齐,热热闹闹四十多口人。一次是母亲的生日,儿女们率领着他们的儿女们,一起去给母亲祝寿,我们是四世同堂。
  母亲活到了九十三岁。母亲六十多岁时,我就给母亲做好了棺材。是哥哥买的山楸木,我出钱,棺板做得很细致,母亲很高兴,说是给她做房子,造屋。
  母亲去世前一年,清明节我们上坟回来的路上,哥哥说:“给母亲的棺板换了。”
  我给母亲选了一副柏木板材,四片,三寸五厚,俗称“四页瓦”。我让木匠在两旁雕刻上八仙过海,棺盖上雕刻的是一只凤凰。木质本色,只用清漆一遍遍刷,直到黄亮亮照出人影。
  我给母亲讲了做棺板的事,并给她看了图片。母亲说:“都是往土里埋哩,做那么好干啥?”话虽这么说,但能看出母亲很高兴。
  有一天和母亲坐着聊天,母亲忽然问我:“我的名字怎么写?”我拿过稿纸,大大写了母亲的名字,她很认真地看了半天,小心地把那张纸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并用手按了按。
  我忽然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她见我和哥哥给父亲烧纸时,都是将纸钱装进一个信封里,写上县名村名,并写上父亲的名字,像平常寄信一样。她是担心自己不认识字,怕到时收不到我们寄的钱。
  母亲的葬礼很隆重,那锣鼓队和鼓乐队就将近二百人。那拉着棺材的灵车驶过,路人纷纷瞩目,惊叹这棺材的华丽气派。
  母亲就静静地躺在这柏木棺材里,这是母亲的家。


                       
           

                     作 者 简 介

        杨星让,笔名杨柳。山西省万荣县人,中共党员,1953年生。1969年毕业于阎景中学,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临汾工作,1984年调入《运城日报》任副刊编辑,2013年退休。山西省作协会员,运城市作协原常务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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