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有在蔡襄的专题里谈到他作品集中部分作品感觉有问题，比如《连日山中帖》，如下图局部所示。此件行草相间的作品在笔法、字法上都具有很重的习气，点画拖沓缠绕、起行收法度不严谨；结构处理上不合理之处很多，与蔡襄的草书代表作品如《陶生帖》、《郊燔帖》等具有天壤之别，即便是卷前董其昌的题跋我都觉得未必是真的。
传 蔡襄《连日山中帖》
《连日山中帖》卷前董其昌题跋
明代戏曲理论家何良俊和董其昌是老乡，都是松江华亭人。他曾经有这样一段叙述：“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蓄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有钱人附庸风雅之事由来已久，即便是发展到现代社会依然如此。
你夸一个人说：“哇塞！你好有钱啊！”……没问题
你夸一个人说：“哇塞！你好有才啊！”……没问题
你夸一个人说：“哇塞！你好有气质啊！”……没问题
你夸一个人说：“哇塞！你好有涵养啊！”……没问题
……
可是， 你夸一个人说：“哇塞！你好土啊！”……估计就要挨揍了。
被人说土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仿佛皇帝的新衣一般。连桀骜不驯的摇滚乐都怕被说土，“土摇土摇的”。
按照市场规律，有需求就有产出，当大家都把家里拥有古董字画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夸耀的资本的时候，作伪者就出现了，富商们成为了赝品销售的主要对象，你得面子，我得金钱，二者各取所需。这些造假的人就像现在的电信诈骗分子一样，只可惜当时没有国家反诈APP。
明代中后期的“苏州片”造假工厂遍地开花，他们不仅仅满足于高度的仿真，有的还捎带上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赵孟頫、文征明、董其昌等大名家的题跋，以增强真实性。像这类仿制名家字画的赝品在当时炙手可热。
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部分馆藏古代书画作品真实性也是值得怀疑的。下面来谈谈今天的主题——蔡襄《谢郎帖》。
01、关于文字內容
蔡襄《谢郎帖》
纸本，纵26.5厘米，横29.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按年表，这件作品应该是蔡襄在嘉祐四年(1059) 48岁知泉州任上寄女婿谢仲规所写的家信。但是比较奇怪的是荣宝斋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书法全集32蔡襄卷》年表里并未提及，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书法家全集·蔡襄卷》年表里也没有提及。网上只有郑秋鉴编制的《蔡襄年表》中有提到。
多数书籍上的释文是：“谢郎：春初将领大娘以下各安。年下朱长官亦来泉州诊候，今见服药，日觉瘦倦，至于人事，都置之不复关意。眼昏不作书，然少宾客，省出入，如此情悰可知也。不一一。襄送。正月十日。”《中国书法全集32蔡襄卷》也是这样的释文。
然而，清代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中也记载了蔡襄的《谢郎帖》，其释文与其他版本略有差异的就一字，“各”？“永”？
《式古堂书画汇考》中的释文
因为此件作品是信札，里面一些古代文言尺牍专用词比较难理解和翻译。只好逐个研究一下。谢郎指的是蔡襄的女婿谢仲规，他当时官至三品，任福建转运使，相当于“交通厅长”，得了金鱼袋，在泉州府有一幢五进的大宅院，占地3.8亩，在现在泉州市区府文庙泮宫牌楼正对面，所以那条巷子也叫金鱼巷。蔡襄这封信就是写给他的。
大多数的文言尺牍开头都不太好直译，因为里面有很多的专有词，比如第一句“春初将领大娘以下各安”，“将领”、“各安”就挺费解。
蔡襄还有另外一个手札，里面出现了几次“各安”。其内容是：
与大娘书
十叔、大娘将领兆孙、密姐而下，各安侍奉次，亲家县君道起居。近为患疮疖，乘骑不得，并不出入，饮食且如常。郡太四日入城，甚安。陈家荔支一千颗附去，上县君。不怪少，今岁结实不多，难得也。门中眷爱各安。候有荔支，别令送去次。谢郎近得书否?不具。吾押付大娘。七日晚。十叔不及写书。(见宋·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九)
如果做“各安”来讲，应该是各自都安好的意思。如果做“永安”来讲，应该是永远都安好的意思。至于“将领”似乎是“一起”的意思。“从大娘开始算起大家一起都安好”，大概是这个意思。（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如果有这方面熟悉的专家，欢迎指正！）
为什么会产生“永”、”各“不分这样的文字歧义，我想应该是帖子中字的草法出现了问题，蔡襄此帖中很多点画没有书写到位，行笔线质不顺畅，棱角感很重。点画含糊或者漏笔的现象在手札中还有一些，蔡襄信中自谓"眼昏不作书"，可能这也是该札落笔不准的客观原因。
“關”与“昏”
02关于书法问题
这件蔡襄的《谢郎帖》在网上几乎都是异口同声一致好评，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各个网站、公众号用的都是同一篇文章，这或许就是当代自媒体的一大弊端，真正原创的少了，东拼西凑人云亦云。
我简单抄录一段网上的内容如下：
《谢郎帖》通篇舒朗简约，洋溢着浓郁的晋人气息，用笔严谨厚重，提按有度，一丝不苟。结字欹正相生，顾盼生趣，疏朗者端庄大度，紧结者俏丽秀美，处处秉承了颜、柳、褚的法度森严。坦率地说，能将晋人舒朗散淡的气息和唐人法度森严的庄重巧妙地融在一起并最终形成自家艺术风貌，放眼有宋一朝，唯蔡襄一人耳。
我不清楚这些评价是怎么得来的，而且互相之间还抄来抄去，如果这件《谢郎帖》真的是蔡襄所书，那书写水平也一定是蔡襄存世作品中倒数的。随便作个对比看看
从上到下
《脚气帖》、《谢郎帖》、《安道帖》、《扈从帖》
懂得书法的朋友应该一眼就看出来《谢郎帖》和其他几个帖子的差别，章法琐碎零乱不说，用笔、字形都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朱长文《续书断》：”蔡襄书颇自惜重，不轻为书，与人尺牍，人皆藏以为宝。仁宗深爱其迹……及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敕书之，君谟辞不肯书。“
明代王世贞有记载：“ 韩魏公（ 韩琦 ）以上相作昼锦堂於相州 ，时欧阳文忠（ 欧阳修 ）以参政为之记，而蔡忠惠（ 蔡襄 ）以三司使书之，时称'三绝’，又谓忠惠每一字必写数十赫蹏，竢合作而后用之，以故书成特精绝，世所谓百衲碑者是也。”
从古代的一些记事中我们可以发现蔡襄于书法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绝不会随意书写，在写《相州昼锦堂记》时，每个字都要写数十遍然后挑选最好的一个字，这种近似于强迫症的完美追求已经很说明问题，即便是写给亲人的信札也都工稳有加绝不潦草应付。
《谢郎帖》部分字和其他帖字的对比
同一个字，书法运笔的肌理完全不同
多数点画都是尖锋直入直出，通篇非常扎眼，跟平时蔡君谟很含蓄的个性表达大相径庭，且还有很多点画因颤抖都显得乏力。多数字的结构不稳定，或者因为各种夸张的起笔小动作影响了结构的不合理。与下面的《海隅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即便是一个行书、一个行楷书，即便在信札中蔡襄谈到身体不适，眼昏不作书。但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书法家，在带有肌肉记忆的惯性书写上偏差不会太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谢郎帖》除了前面提到的部分权威版本书籍年表中没有记载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帖子上面的收藏章少得可怜，比较明显的只有一枚还存在争议的“鱼雁无恙”印章。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大收藏家的印鉴。可见这件作品除了偶见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有记载之外，其他书籍鲜见。在这里并不是要考证它的真伪，不过至少在蔡襄的集子里我是看不上的，尽管网上吹得天花乱坠。（仅代表个人观点，不喜勿喷！）
收藏印章少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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