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
晚饭后到工作室,先读了一会儿书,忽忽地翻到一篇清代龚自珍写的小题跋,原本比较熟悉他的“落红不是无情物”、“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诗,于文章也仅停留在《病梅馆记》之类的印象,他的小文字倒是还没怎么接触过。匆匆一瞥,顿生趣味。其文字如下:
书某帖后
嘉庆甲子,余年十三,严江宋先生璠于塾中日展此帖临之。余不好学书,不得志于今之宦海,蹉跎一生。回忆幼时晴窗弄墨一种光景,何不乞之塾师,早早学此?一生困厄下僚之叹矣,可胜负负!
壬辰八月既望,贾人持此帖来,以制钱一千七百买之。大醉后题,翌日见之大哭。
王志安书龚自珍《书某帖后》
金钟罩铁布衫也有被破防的气门, 大名鼎鼎的龚自珍看见一件字帖居然哭了,这就太有意思了。什么事情竟能如此地辣眼睛戳痛狂狷一生的大才子的柔软心房?细究之下,原来是感叹自己的书法不好,耽误了仕途。
龚自珍二十七岁中举,三十八岁才考上进士,随后在殿试中撰写了《御试安边抚远疏》,洋洋洒洒数千言惊动了阅卷的主考官们,但主持殿试的大学士曹振镛却认为龚自珍的馆阁体小楷写得太差,将他置于三甲第十九名,也因此没能进入翰林院为官。清朝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属于从二品官员,相当于现在的副部级官员。错失良机后龚自珍在仕途上一直不得志,四十八岁时便辞官返乡。下图是龚自珍跋所藏宋拓《定武本兰亭序》,水平确实一般。
因为书法不好而被降低科考名次的人古已有之,比如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尽管文章写得极好,但是在科考时成绩却落后他的小侄子好几分,其原因竟然是董其昌他的试卷书法太差,主考官非常嫌弃。此次失败让董其昌大受刺激,腹中有万千才华却败于小小的书法之手,古人云“书乃小道耳”看来也是要先过了科考这一关站在一定的高度才能这样说。自此之后董其昌发奋学习古代先贤经典碑帖而终是成就了一代书法大家。
书法好坏影响考卷成绩,这点我也是深有体会,或许书法也代表了一个人的脸面与精神。回想数年之前我还在乡镇中学任语文教师的时候,每每改卷碰到字迹工整规范、卷面清晰整洁的总会忍不住多加几分。前不久去外省的一座城市给一些学员上课,课上有学员说:“我写的作品总感觉很脏,有没有办法调整?”我说:“以后这种话尽量不说,字如其人,说自己写的东西很脏,那是不是说人……”。当然,这只是玩笑话,不过写得一手好字在某些场合确实能够加分不少,尽管现在早就进入了电脑打字时代。
王志安书龚自珍《湘月》词
据史料记载龚自珍长得蛮丑,清代诗人魏礼《羽琌山民逸事》中详细谈到了龚自珍的外貌:“四顶中凹,额罄下而颏上卬,短矮精悍,两目炯炯,语言多滑稽,面常数日弗盥沐。”除了人又矮又矬、长相丑陋之外,还不太讲卫生,经常是好几天都不洗脸。这样想来,龚自珍写不好端楷也是有其原因的,“书如其人”这句古人经典语录不是随便说说的。
王志安书龚自珍《百字令》词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虽然龚自珍跟好看的皮囊完全不沾边,也因为楷书写得太差一事而被耽误了仕途,但他终究还是一个拥有有趣灵魂的文人。明代袁宏道在《〈会心集〉序》里这样写道:“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被书法坑得不轻,那就在战术上藐视书法,龚自珍让家里所有的女眷,包括女儿、妻妾、宠婢都学馆阁体,每当有人谈起科举考试馆阁体小楷及入职翰林院的事情时,龚自珍就会拿出“王之蔑视”的姿态,“馆阁体很了不起吗?我家里的女人都会写,随便捻出一个都能入翰林!”
书法作为艺术的一个门类,除了对技巧和美学理解有比较高的要求之外,天赋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勤能补拙”在艺术界并不一定适用,有些人勤奋了一辈子,其书法也还是依然只能用平平来形容。这就是天赋的问题。翻阅了部分现存的龚自珍书迹之后,我觉得他其实是有下功夫练过的,如下图《行楷书论》,在一定的评定范围内就已经相对符合馆阁体的要求了,只是在天分上弱了些,康有为曾说过:“吾眼有神,吾腕有鬼。”或许在龚自珍的身上也是成立的。
龚自珍《行楷书论》
然而,从上面的小题跋《书某帖后》还是能看出,尽管龚自珍满嘴的不在乎、满脸的蔑视,也掩饰不了内心的耿耿。在四十一岁的时候见到了某个藏家手中的帖子,想到了自己十几岁时也曾经临摹过,大醉之后嚎啕大哭,心中不免责怪当初为什么不好好练一下书法。看来,端楷写不好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但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坎,随着岁月的冲刷,能拿出来当谈资的,过得去过不去早已不重要了。
王志安书龚自珍《木兰花慢》词
王志安书龚自珍《病梅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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