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手机上传来陆树铭先生去世的消息。
起初只是群聊里的只言片语，到微博上求证，五分钟之内，消息铺天盖地。
第一感觉是意外，两天前还看到他社交媒体的新动态，无论如何不能和眼前这条讣告联系起来。
随后而来的，是无可抵御的悲哀。悲哀到独自站在公司的楼道里，忽然间就泣不成声。
情绪稍微稳定的时候，和澜感慨，陆树铭生前大约不怎么愿意别人提起他演过《大话西游》的牛魔王，虽然后来似乎是打开了点心结，但也不见得就心甘情愿说这一桩过往。如今所有的新闻，却几乎无一例外都提到他演过这个角色，别的作品却鲜有提及。
身后的事情，毕竟是由不得他了。
幼年间看过一版电视剧《孙武》，陆树铭的伍子胥，老姜弥辣。只是后来一直没找到足本高清资源。倒是刘欢的那首主题曲，偶尔还能在KTV里唱唱。
他还来过《汉武大帝》的李广。李广老境凄凉，陆树铭后来这几年，也并不舒心。其晚景竟和李广有些许的贴合。
朋友慨叹，这群老伙计，怎么就不能多留一会儿。可多留一会儿，又能如何呢？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有时显示更多的，是一种因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而显现出的所谓笨拙：想活干净些，可能会苦不堪言。想随波逐流，又不甘负疚于心。即使迫于现实不得不放下一些坚持，有些动作也是跟不上节奏的。陆树铭后来这几年，也没少被键盘上飞舞的手指头诟病，那些伤人之语背后，没有人看到他的无奈。
近几次老《三国演义》访谈节目，演张飞的李靖飞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据说脑梗过三次，后来出席节目都是被轮椅推上来的，也几乎不能言语。但每次出席，可以看出的是，他对陆树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感——因为后来一直是陆树铭在照料着生病的他。
央视《向经典致敬》现场，陆树铭站在李靖飞轮椅后面，拍拍李靖飞肩膀，示意他看左边：“这是蔡晓晴蔡导。”那神色，真是如父一般的兄长。
所以他晚近看似汲汲营营，显得有些“跌份儿”。可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照料这个曾在剧中演过张飞的小兄弟。
所谓“我遇关公，关公塑我”，大抵如是。
李玉声先生说演关老爷戏必须要有正气，正气是关老爷舞台形象的基础，有了正气才能产生关老爷的形象气韵。陆树铭可以说是给了这句话一个绝佳的印证。
从影视剧的形象来说，几乎分不清他和关羽，究竟是二是一。这样哭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离去，因为他是那样栩栩如生地饰演了那样一个支撑我精神世界的角色。他走了，竟仿佛关公又经历了一次夜走临沮的悲剧那样令人心痛。
小时候看电视剧《三国演义》，有几集是撕心裂肺的泪点。其一《秋风五丈原》，羽扇落地，群星谢幕。此后的世界，豺狼当道。其二是在白帝城，刘备梦见二弟三弟，“你我弟兄相会之期不远”。三人携手，一如桃园中，古城外。
后来看见一张白袍关二爷的剧照，面色凝重，悲凉透骨。
其三则是每次看时哭得最厉害的，《走麦城》雪夜突围之前。
当初极爱此处《江上行》变奏版的BGM，用复读机把这一段戏录到了磁带上，便也成了日常的背景音乐。熟极而流，台词几乎能脱口而出。但每次看到此节，仍泪难自禁——
周仓牵马，关公出厅，眼神虽还坚定，却已经不似往日锋锐。看麾下兵士，一个长镜头扫过去，是个绝佳的群像，虽然雪天仍着单衣，披甲执矛，却都毫无惧色。之前他已劝过大家“关平既是我子，自应生死相随。余人皆有家室老小，趁今夜城池未破，乔装百姓，各奔前程吧。”大家都坚持不走：“誓死跟随君侯，与东吴决一死战。”
这一去，真的能带这群好汉子，回到西川，再整兵马，以图恢复吗？一路艰险，该如何闯过？
王甫自请带百余人留守麦城，以为敌军牵制，已存必死之心。“我随君侯八年，朝夕相处，受教殊深，平生之愿已足，死而无憾。城若破，身不降，王甫只盼君侯回来救我们……”
后来看李玉声先生的京剧《走麦城》，老爷上马之前嘱咐周仓“为父搬兵回来，还在此处相见”，同样心怀：即使知道此去可能凶险异常，也给彼此留一个来日相见的希望。哪怕如我辈观者，已知结局如何，每到此处，也仍希望关公能有转机化解当前的危局。
王甫说盼关公回来相救，是以此催关公赶紧突围离开。他知道关公如果突围成功，也定不负此诺。所以短暂的沉默之后，毫不犹豫单膝跪地：“时间紧迫，请君侯上马！”
音乐一起，这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关公扶起王甫，转身要周仓留下“与王将军同守此城”，周仓跪倒：“我自跟随将军多年以来，从未相离，此去西川路途艰险，我要紧随将军左右，不留在此城！”关公俯下身去规劝：“有关平跟随，料无差失。王将军一人领兵守城，势孤任重，你留下，可助一臂之力呀！”周仓泣拜：“周仓不知何日才能再侍候将军啊……”泪光莹然中，反复看青龙刀，满是不舍。
他毕竟直率，无意间就点破此去怕是永别了。他不舍得让关公就这样犯险。关公此时也再忍不住了，两条铁铮铮的汉子，就这样哭着抱在一起。
关公又何尝舍得撇下他？又何尝愿意让麾下这群勇士就这样轻生赴死？一军将士无不动容，连赤兔马也面带泪痕。
我每次最多就坚持到赤兔马这个镜头，往后就再也忍不住，瞬间哭到崩溃。
再往后的戏份儿，只能看到打开城门，纵马出城。不敢再往下看了。
那个被背缚双臂，在雪地里被押解着蹒跚前行的镜头，堪称本剧最让人心碎的场景之一。
所有的光风霁月磊落坦荡，都抵不过蝇营狗苟之辈的暗箭难防。
看不得孙权和张昭得意洋洋，要将关公首级送与曹操以图移祸还自以为得计；更听不得刘备在关公灵前痛哭失声的那一句“可怜云长身首两地”；愈加见不得须发已白多黑少张飞纵马疾驰，跪地长呼“二哥”时的不甘和绝望。回想当日荆州一别，互道保重，即使当日的举动似乎暗为后事之伏笔，可谁又能真的相信，那竟是永诀？他多想一回大营，就看到顶盔贯甲的二哥憨憨一笑“我来看望大家”啊。
那个好时候，终于是过去了。他们，随着鼓角争鸣，一起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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