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萨尔国
——《法治周末》“方寸正义”专栏
陈夏红
在我收藏的邮票中，有一套萨尔国宪法一周年纪念邮票极为特殊。这套邮票一套两枚，票面除各为红蓝底色、面值不同外，其他元素完全一样：萨尔的地图、宪法一周年（1947年12月15日至1948年12月15日）的标识，还有斗大的“萨尔”字样。这套邮票的特殊性在于，萨尔国现在早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它从来就没有正而八经地存在过。自第一眼看到这套邮票，我便对萨尔国充满好奇。
萨尔地处德国西南，与法国、卢森堡接壤。历史上，萨尔数易其主，最近两个世纪亦先后易主达八次。有史以来，萨尔一直被多方割据，法兰西帝国、神圣罗马帝国以及卡洛林王朝，都在萨尔的土地下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多年来，法国历代皇帝都对萨尔虎视眈眈，多次入侵，但直到法国大革命之后，法军才于1792年将萨尔变成法兰西共和国的一部分。1815年拿破仑战败，萨尔再遭五马分尸，大部分被普鲁士控制。萨尔虽是弹丸之地，但也常常是搅动欧洲政局的另一个“火药桶”。
萨尔的重要性，尤其是在法、德双边关系中，既是缘于其地理位置，更是源于富含煤矿等自然资源。人类历史可以说就是资源争夺战，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得资源者得天下，此话尤其适用于萨尔。萨尔凭借丰富的自然资源，先是成为德国工业革命的策源地和中心，1900年时，萨尔变成为排在鲁尔工业区及上西里西亚煤田之后，德国第三大煤、钢、铁产区。时至今日，萨尔依旧属于工业城，福尔克林根钢铁厂算是钢铁行业的百年老店，绝对欧洲工业文化发展史上饶不开的点，1994年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而陶瓷制造商“唯宝”（Villeroy & Boch），从卫浴设施到汤勺，也算享誉全球，——荷兰罗蒙德打折村里，便有“唯宝”的门店，几乎每天都顾客盈门。
1870年8月2日，普法战争的第一枪，便是在萨尔首府萨尔布吕肯南部打响。在那里，法军向驻守的普鲁士军队发起攻击，试图夺取法兰克福，逼迫普鲁士屈服；普鲁士亦积极应对，集中优势兵力向阿尔萨斯、洛林进攻，试图将法军击溃在边境线上，继而反攻巴黎，逼使法国投降。德国棋高一着，不几天莱茵军团便将法军赶回色当。9月1日、2日色当会战后，拿破仑三世宣布投降，法国举国哗然。普鲁士“宜将剩勇追穷寇”，长驱直入，于9月19日包围巴黎。巴黎被围后，巴黎市民近三十万人组建国民自卫军，由市民选举产生国民自卫军中央委员会领导，与第三共和国对立。内忧外患之下，法国当局决计“安内必先攘外”，1871年1月18日与德国签署停战协定，2月26日草签旧《凡尔赛和约》。愤怒的巴黎市民于3月18日发动起义，当天占领市政厅，并在一周后成立史上著名的巴黎公社。1871年5月10日，法、德签署在法兰克福签署和约，割让阿尔萨斯、洛林，赔款50亿法郎，换取十万法军战俘，随之用于镇压巴黎公社起义。以前选入中学课本的都德小说《最后一课》，讲得正是这次战后阿尔萨斯被割让德国的一幕，主人公小弗朗士“到萨尔河上去溜冰”的萨尔河，便是连接萨尔与阿尔萨斯的母亲河。听呐！萨尔的枪声，便让法、德多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萨尔可以说是由1919年巴黎和会创造的行政概念，此前并无独立的萨尔州。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后，巴黎和会议定，萨尔煤矿区由国际联盟代管十五年，然后由当地居民投票决定归属。此后，萨尔实际上由法国控制，贪婪的高卢雄鸡独霸萨尔矿区15年，以此作为对一战期间法国被毁矿井的赔偿。
1935年1月13日萨尔全民公投，90%的居民选择回归德国。二战中，萨尔更因法国口惠而实不至的“萨尔攻势”而青史留名：1939年9月1日，希特勒向波兰发动闪击战。根据此前波兰与法国的防御协定，法国在波兰受袭后，先提供空军及少数地面部队，并在15天内将主力部队开上前线。出于该义务，德、波战争爆发后三天，法国向德国宣战，9月7日，法军发动所谓“萨尔攻势” ，派出11个师，在萨尔周边一带向前推进，占领了首府萨尔布吕肯。法军向前推进不到十公里，占领几个被德军弃防的村庄，即将与德军的齐格菲防线面对面。此时，德国国防军主力尽在波兰，西线边境仅有20个师，齐格菲防线徒有其名，而法军有90个师，按理说法军优势明显。但法军在占领地雷密布的瓦恩特森林后，三心二意的攻势即被叫停。法国宣称，法军已吸引德国军队回防西部战线，遂下令部队在距离德军齐格菲防线不少于一公里的地方停止前进。随后，推迟至9月17日至20日的萨尔攻势被取消，德军从波兰前线调回精锐部队，重新捡回法军弃守的领土，两国边界恢复到战前状态。这次攻势，被纳入二战中的“假战”系列而遗臭万年。法国的绥靖，最终使其自食其果。德国收拾好东欧后，随即于1940年5月挥师进军法国及周边低地国家，6月14日占领巴黎，与意大利共同占领法国。
二战硝烟尚未散尽，法国便马不停蹄地展开其独霸萨尔的计划。1945年7月7日，盟军将萨尔移交法国，法国即在萨尔成立独立于其他法占区的行政机构，并于1945年12月23日迫不及待地宣布没收萨尔的矿井。
如何独占萨尔，一度成为法国内政外交的最急迫任务。1946年1月17日，时任法国外交部长皮杜尔宣布，按照《凡尔赛条约》，萨尔的煤矿已属于法国，因此必须再度为法国所有，并列入法国的关税和货币区，实现资源共享；皮杜尔宣布，为保障《凡尔赛条约》的实施，法国军队将永久驻扎萨尔。2月12日，法国更是照会同盟国，宣布法国计划使萨尔脱离柏林管制委员会的辖区，将来也永远不受德国中央政府管辖。
法国的贪婪得到盟军的纵容。1946年12月18日，法国在萨尔设置关防，通过关税壁垒，使之完全脱离德国境内的其他占领区。1947年4月19日，英、美、法三国围绕德国煤产量分配达成协议，萨尔的煤矿开发权正式交给法国。在英、美的纵容下，萨尔逐渐成为法国的保护领，经济上先是萨尔马克取代德国马克，随后萨尔法郎加入法币区，与法国法郎一道流通；政治上，1947年10月，法国操纵的萨尔地方立宪会议选举中，87%的投票者支持萨尔和法国在经济上统一；1947年12月15日，萨尔议会通过《萨尔宪法》正式颁布，18日萨尔自治政府正式成立，萨尔由此成为和法国血肉相连的“社会民主自治国家”，但外交和国防事务则交由法国代管。
由此，从1947年到1959年期间，萨尔始终拥有邮票发行权。本文提及的两枚邮票，便是为纪念《萨尔宪法》颁布一周年而于1948年12月15日发行。
萨尔“独立”后，法国对萨尔控制越来越深。1948年1月3日，法国表示承认萨尔自治，任命法军指挥官格朗德瓦尔上校担任高级特派员。1948年4月1日起，法国、萨尔关税联盟正式启动，萨尔区和其他占领区之间的贸易作为对外贸易处理，德国从萨尔区进口货物必须以美元支付。此后不久，萨尔加入法国经济联盟，同德国的商业往来也成为对外贸易。1950年3月，法国和萨尔一口气签署12个协定，除确认法国在外交上代表萨尔，在军事上保护萨尔外，在经济上租借萨尔矿井50年。“独立”后的萨尔，于1950年5月15日以准成员国身份加入欧洲委员会，后来还参加了1952年赫尔辛基奥运会和1954年世界杯预选赛。
但随着国际政治情势的演变，联邦德国、民主德国的先后成立，联邦德国逐渐获得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尤其是1952年5月26日英美法与西德签署《波恩条约》，二战后的占领法规尽行废除，联邦德国成为英、美、法三国对抗苏联的战略盟友。
在这种情况下，德国朝野各方要求萨尔回归的呼声也越来越高。除了民间的呼吁，西德总理阿登纳代表官方声明，萨尔保护领政府没有任何代表性，在法律、语言、文化上，都是德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西德劳工部长亦宣布萨尔矿产属于联邦德国的财产。1953年7月，联邦德国国民议会发表声明，宣告萨尔是德国的一部分，授权政府谋取萨尔的民主自由并重归德国。
随着国际政治形势的演变，美、英不再一边倒地纵容法国。法国从长远考虑，亦不得不谋求化解法、德积怨，以求在对抗苏联的大前提下，与英美德站在一起。
法、德和解从1954年10月23日《巴黎协议》签署开始。据此协议，萨尔将在西欧联盟的支持下，成为独立的萨尔国。但一年后萨尔公投中， 67.7%的投票反对萨尔独立，支持回归联邦德国。
双方不得不重新展开谈判。1956年10月27日，法、德在卢森堡签署《萨尔协定》，规定萨尔分两步回归联邦德国：政治上从1957年1月1日回归，而经济上以萨尔法郎退出为标志，从1959年底回归；作为补偿，法国获得瓦恩煤矿25年的继续经营权，并将获得萨尔煤矿总产量三分之一的供给，法语也将成为萨尔州学校里的第一外语。
1957年1月1日，萨尔正式以邦的形式回归德国，成为除柏林、汉堡和不莱梅之外德国最小的邦。前述《萨尔宪法》并未全文尽废，而是稍事修改后，成为萨尔兰邦的宪法，至今经历十多次大大小小的修改后。
昔日萨尔国，今日萨尔兰，两枚邮票，一段历史。
2015年1月27日于荷兰马城思吾斋
（本文首发于《法治周末》2015年2月26日。见报稿略有删节。感谢邬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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