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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达文集:乡村岁月

乡村岁月

■作者:杨健达

一、再生之地

  农村,我只呆了短短的三年,但这三年,在我的人生记忆里却是深刻的、难忘的。这里面有我对那一方土地的思恋,有我对纯朴乡情的抱愧,有忘情的快乐、有失落的苦恼、有矢志不移的愤懑、有放荡形骸的迷惘。但最重要的是,三年的农村生活,真正给我的,是直面人生的醒悟。下放,让我们真正走进社会、认识社会;下放,让我们真正体味人生、思考人生。我们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一样,由疯癫狂乱而终于找回自我;我们像一个佝偻病人一样,由蹒跚学步而终于独立前行。这方土地,是我得以疗伤、休憩、思索的藏身之地,也是我的灵魂得以洗血修正的再生之地。

  按常理,我是不用下放的。六七届毕业生分配是“四个面向”。我是造反派,还是头目,成分也属“红五类”,本有资格留在城里,甚至有资格挑选一个满意的单位去就业。但因为我在文革后期的造反派内斗中被打成“抚州二中的东澄宇”,学校里甚至出现了要揪出、打倒我的大字报、大标语,故在面临分配时被取消分配资格,所以六七届同学离校后我还留在学校听候处理。与我同时被取消资格的共五人,其中两个是被卷进所谓反革命事件的同学,另两个是派性斗争中我的同伙。两个月之后,不知是革委会发了恻隐之心还是我曾经的造反派战友还顾念一点旧情,革委会主任找到我说,学校还留了三个工矿指标给我们,条件是先要承认错误并要有所认识,检讨。我与另一位断然拒绝,只有一人委曲求全,被分配到边远的林业部门。再后来,剩下的我们两个被通知随六八届一起下放,也算开恩,地点由我们任选。我的最后的同伙依然拒绝,其后就不了了之的留在了抚州。我则就近选择了南城。

  当时的下放对我来说,虽有三分惆怅,却没有伤心悲戚的产生,相反倒有点隐约的兴奋。现在要说清当时的感觉很难,似乎是既有尚未完全褪尽的革命豪情,又有男儿志在四方的自信;再有就是对即将面对的一个全新的环境,有按捺不住急于去体验,去探究的冲动。

  农村对我来说,不是人们曾经对我们描绘的农村,更不是像其后所说的让我们“大有作为”的农村。它与报纸的宣传和作家笔下的文字所表述的内容是迥然两异的情形。现实是,农村虽也有因政治的搅动而带来的表面的浮躁,但浮躁下面却沉淀着五千年农耕文化的顽固传统。农民们狭隘中透露出豁达,狡黠中固守着宽厚,自私中表达出豪爽,贫困中体现了坚忍。在我看来,现在的中国,只有在农民群体中,还能找到一点中华民族原有的风骨。他们的落后、他们的愚昧、他们的固执、他们的封闭、他们的胆怯,却恰好给现代社会或多或少还保留下一点人类的纯真,使窥探者得以感动、反思、醒悟。

  说来好笑,我们是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再教育的结果,却是颠覆了我们此前受到的教育。下放,让我远离了政治的喧嚣,也回避了运动的延续,躲过了裹挟和冲击,得以回过头去审视自己,面对现实来定位自己。虽然很浅薄,却是一个开始。

  在农村,本应“大有作为”的我们却是胡作非为。除了给农民增加负担外,更制造了对农民的骚扰和祸患。是农民的宽厚包容了我们并令我在日后汗颜,也使我对这方养育了我们三年的土地产生魂牵梦绕的眷恋。我从不把这一段经历看成是一番苦难,虽然这三年中也曾有过食不果腹的清苦,有过游戏人生的放纵,但这种清苦和放纵却让我们锻炼了走向人生之旅的自信、自立;完成了灵魂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虽不敢以宝剑、梅花自拟,但生活的磨砺,又确实为我以后面对挫折,打下了承受的基础,这是我人生的一笔财富。

二、桥与塔的念想

  万年桥相传是始建于明代的一座古桥,经历代多次修葺,外貌已有很大改观。桥面被加宽,可容两部卡车宽松并行;桥两边也增设了人行道,新修了水泥护栏。站在桥上看去,与现代普通的公路桥梁似乎没什么大的区别。这是一座不多见的长跨度古桥,它不像其他古桥,大都会选址在江面较窄处修建,而是选在了一处江面宽阔、水流平缓之处修建,桥身显得特别长。桥的主体结构桥墩及桥拱还是明代的东西,保持了本来的历史风貌。桥长一千多米,廿四墎廿三拱,全都是采用花岗岩大青石,用传统的工艺卷砌成就,由此可想象当时工程的繁冗浩大。还有就是一般的古桥,在桥墩逆水方向的顶端,都会雕刻一个分水兽,而万年桥则无此赘举,它的桥墩就是一个个呈流线型的分水角,完全是从功能角度来考虑设计,撇开了美学、神学的要求,更显朴实、大方。桥东头紧挨着塔山,塔山顶上有保存完好的聚星古塔,古塔虽经历史的风霜雨雪,塔身已有所剥蚀,远远看去呈灰黑色,却更像一个身着铁甲的卫士,默默地、忠实地守护在万年桥头。从远处的盱江下游溯望,则可让人感受到万年桥依然的古朴、雄浑;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厚重。在旭日朝霞的湮映下,古桥、古塔的身影进入你的视线,甚至会令你产生身处革命圣地的幻觉,感觉到“延安颂”的旋律在你脑际间萦徊激荡的庄严。

  从万年桥往下游眺望,身下是水面宽阔、烟波浩淼的盱江,它婉如一匹浅蓝色的绸缎,正轻柔地、平缓地、蜿蜒曲折地向远方舒展。江岸的右边,是高低起伏、连绵不断、苍翠欲滴的层峰迭峦,像一扇扇画屏错次排列。在江与山之间,是一片因为盱江几万年的冲积输送而形成的肥沃土地,这就是湖东平原。说平原,其实只是江与山之间的一片狭长地带,与地理概念上的平原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南方的丘陵地带,有这么一片平展展的土地也属难得。所以当地人把这块地方称之为“平原”,可见它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平原中间贯穿了一条南城通往鹰潭的省级公路,在江堤后面和公路两旁散落着村庄。从桥头依次往下数,第三个村庄就是我插队的地方——南城县红旗公社红洲大队第三生产队——下排头。这里距万年桥三里地,距县城也只有十二里,从地理、交通条件上说,能插队到这样的地方,应该算是很幸运的。

  红旗公社是当时全地区的农业学大寨先进公社,红洲大队又是公社两个先进大队之一。无论从自然条件还是机械化程度来看,在南城都排在前面。大队有九台拖拉机及配套的农业机械,还有砖窖、炭窖和果园等其它副业生产项目,劳动工分值有一毛二左右,成年壮劳力,一年辛苦下来,能挣到三百多元钱。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记得在我插队期间,地区还组织过全区的参观团,来这里参观学习观摩。

  我所在的下排头村,与南边的上排头和北边的塘背,其实是连成一片的大村落。村庄是沿着盱江河堤而建,一出村就上了河堤,站在堤上,河对面前进公社的田野、桃林及劳作、休憩的人们都历历在目,风轻人静时,你甚至可以听到农民用火镰打火的声音。站在岸边喊上一句,就可把对岸的渡船招呼过来。离村不远处的堤外,有一条用麻石垒起的、用来防止洪水冲刷堤坝的石埂,当地人称作“摆”,“摆”伸进河床四五丈,这里就成了村民洗衣、洗菜和夏日洗澡的地方。盛夏的夜晚,酷暑难耐之际,村民都会走出村子,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堤坝、石摆上乘凉、聊天、散步,在习习的河风中,享受大自然的清凉,直到夜深才回去睡觉。

  这个地方看来在解放前也是蛮富庶的,下排头的主要住宅就是三幢青砖砌的高墙大屋。队里的大部分村民都居住在这里面,一个厅堂几家十几家,想来是土改时斗地主分的房。我与一起分到一个队的其他两位同学,被生产队安排住进了靠着大屋的青砖墙搭建的杂物间。一排三间全空给了我们,一间住人,一间做伙房,还有一间本来是生产队煮饲料的灶房,里面还有一口老虎灶,已废置不用,这间就留给了我们当柴火间。三个房间都在朝巷的小路方向各自开了一个门,里面又有侧门三间相通,是木结构的简易建筑。住人的那一间,背靠着的陈旧老墙,从墙头延伸到中段,裂开了一条两米多长的裂缝,最宽处有四五寸,阴暗之中,就像蜿蜒攀附在墙壁上的一条大蛇,尤其在晚上的昏暗迷蒙中,显得狰狞可怖。刚开始住进去还真有点担心它哪一天会塌下来,住久了看惯了也就无所谓。这几间房,顶上桁稀瓦薄,三面板壁疏松,白天的日光,晚上的星光都看得到,四方透风,八面通窍,搭了一张宽大的架马竹床,支起一个柴炉一口锅,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农村的新生活。

三、误读与歧解

  文革期间,大家讲话都喜欢使用革命词藻和毛主席语录,以支持自己的正确,成为一时的时尚。但作为农民,只常听别人说,记不得原话也无法理解原意,就时有笑话弄出来。

  我们刚下放不久,恰碰上农村恢复共青团组织,生产队组织青年开会,作为“知识青年”的我们也被通知参加。时任民兵排长新任团支部书记讲话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共青团是党的预备队,没有共青团就没有共产党。”完全颠倒了主次关系,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令几个下放的学生瞠目。

  一对婆媳因家事吵架,之后打了起来。因为男人出工在田里无人劝架,媳妇年轻力壮,婆婆根本不是对手,只能落荒而逃,边逃边嚷嚷:“毛主席也哇只能骂人不能打人。”与原话的“要文斗不要武斗”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放第二年的“双抢”季节,与我一起下放的几个懒虫不愿出工,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不起来。生产队长叫了几遍后,我们无奈开了门,但依然坚持不出工,找出许多理由来。僵持许久后,我们干脆就想出门离去,懒得啰嗦。队长一看急了,一边两手撑住门堵着我们,一边大叫:“毛主席也说要出工。”让我们哭笑不得,只好屈从。

  公社召开“五·七”大军的会议,因为有吃有喝,还记工分,我们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晚上看电影,散场后在路上碰上一帮看不顺眼的上海知青,就上前寻衅打将起来。打完上海知青后,犹觉未过瘾,就故意打着官腔,连来看电影的农民也打。黑灯瞎火中,在挨打的人叫着“上海佬打人啰”的嚷嚷中,我们窃笑溜走。当晚就被上海知青告到公社,公社连夜派出民兵来抓捕我们。民兵们到我们落脚的大队后,正在大队部商量,却被我们派去偷菜的两个人听到。这两个人赶紧将拖鞋插到裤腰里,赤着脚飞快跑回来报信。我们一伙人还在躺着坐着的抽着烟,讲刚才打架的事,兴奋都还未离去,一听到这个消息,只得匆忙逃窜。民兵来到后,找不到事主,只好把房东知青抓到公社农场干了七天活放出来。经过两夜一日的逃窜回到抚州,又过了一个多月后,估计风头差不多过去了,就又回到乡下来。公社知情后,派出武装部长带着民兵把我们拘到大队部,办学习班。在学习班上,武装部长上纲上线地把我们批了一通后,最后狠狠地说:“现在阶级斗争很激烈,蒋介石马上就要打到这里来。”片刻肃穆之后一片哗然,我们指责武装部长为蒋介石张目,要揪他去公社理论。武装部长自知失言、理亏,再也硬不起来,找了个借口急急狼狈离去,学习班也就此结束。

四、混沌初开

  我们这一代人不得天时,恰要长身体时却逢饿肚皮,因此到下放时虽说都有了十五六七岁,却是一个二个干巴巴瘦精精的,一脸菜色,一看就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大部分人都还没发育完全。有些人就是在去到乡下的头一两年中,突然由一萝卜头长成了长丝瓜,把空荡或过长的衣服塞得充实和合体起来。虽说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以前那种封建闭塞的心态有了些改变,男女相互隔绝的关系有了些许松动,但在下放知青中,男女同学间的互不交往却还是基本维持,不是确实有事是不会打交道的。那时的我们,对男女间的事也确实是混混沌沌,茫然无知。这方面的启蒙,恐怕还是这几年的农村生活。

  农村闭塞,却并不封建,甚至不存在封建与开放的意识,他们对待生活,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而有所实质性的改变,其遵循的恐怕还是传统的观念和习俗,古朴而自然。农民文化水平不高,讲不来孔夫子的“男女授受不亲”或“男女之大防”的道理,所以反没有太多的顾忌。就算说脏话,农民讲起来就直白、坦率,却显粗鲁可爱。不像城里人特别是文化人,都是假惺惺的道学先生,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农民们流动性小,可能从出生到老死就在这么一块土地上。少男少女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一同嬉戏。从耳鬓厮磨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会有非分之想和心生歹念。当谈婚则谈婚,当论嫁则论嫁,对男女之间的事处之坦然,其民风在野性中透露出敦厚朴实。

  这里的男女开起玩笑来是十分大胆的,刚开始还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但看多了也就无所谓。比如男女之间的打趣,说话占便宜,那是赤裸裸的,讲到兴头上动起手来也不含糊。可能几个娘们就一窝蜂扑上去,将说浑话的男子放翻在地,把他的裤子翻过来脱到膝弯处,从前面将裤裆从头上套下去,绑起来,名之曰“蒙瓜”。就这样让他光着屁股在田里翻来滚去,以解心头之恨。还有少男少女的打闹也让人瞠目。两个男的合力一人倒提起少女的一只脚,再从地上抓上一把沙就往女孩宽大的裤脚管里灌,灌完还上下抖一抖,让其到位。如此这般的疯玩不一而足。虽是田头地埂的满是人,却决无人干涉、指责,还会呐喊加油,喜笑颜开。这在他们就是一种逗乐或说文娱活动。所以,来乡下的耳染目睹,也让没见过场面的学生崽仂心智大开。

  下放第二年的大热天,我们一起的几个男知青下河洗澡。因为我们吃了没事,有人还想玩玩水,所以半晌午就下了河,不像当地人,要在天黑收工后,吃完饭再不急不慢的下河洗澡,又权当休憩。所以宽大的河面上只有我们几个人。正当大家在河里洗澡嬉戏时,晚来的“瘦子”符翔一摇三摆的从河堤上下来,一只手背在屁股后,老远就叫道:“上来,上来,我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听到招呼,大家赤条条湿漉漉的从水里出来,先后上了沙滩。等大家围拢后,他从后面把手拿出来,先是故弄玄虚的在大家眼前晃上一晃,然后像搓纸牌一样把手里的东西搓开。大家一看,原来是几张发黄的老照片,就是以前120相机照的两寸半的那种。大家定神一看,是春宫照,相片还保存得很完整清晰,看得出是真人真照,一共四五张。照片有各种不同的姿势,还标有动作名称的文字。说实在话,我们那一代人,以前不但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是听也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的突然出现,不管从新鲜角度还是刺激角度来说,也的确吸引了大家的眼神。正当大家边看边议论得起劲时,缺德的符翔却突然后退一步,用手指着大家的下部划了一圈。顿足拍手的又笑又叫道:“呵呵,起来咯,起来咯!”大家低头一看,真的是全都出现了生理反应。臊得不行,一窝蜂冲上去,把符翔颠翻在地,提手的提手,提脚的提脚,将他墩屁股,直到他杀猪也似的不住告饶,才将他一把扔进了水里。原来,符翔出来后,在河堤后面水泵房旁边的垃圾堆里无意发现了这几张相片。自我欣赏过后就打起了歪主意,要存心让大家出洋相。

  因为当时又在开展一场忘了是叫“一打三反”还是叫“三查”的运动,估计是附近村子的哪个四类分子怕被抄家时又有新罪证被发现,才将这些珍藏了好些年头的照片偷偷扔出来,却让我们这些人大开眼界。但这些东西当时也没人敢留,偷偷看过之后也就被撕成碎片,抛进了吁江的流水中。

五、鸡鸣狗盗

  下放知青,可能大多数人在乡下都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们一班人也自不能免俗。

  下放的头两年,上边还给我们发放了安置费,大概是每月十二元。但这点钱却远不够都是单身的知青用。女孩子还好些,男的下放后大部分学会了抽烟喝酒,还要走村、窜乡、上城,钱一到手就成了富三天穷半月,实在没吃没喝了下手弄点吃的也是无奈之举。有一句俗话是形容“有贼心无贼胆”,但那时的我们却是“有贼胆无贼心”。

  刚下放时我们对生活还有点计划,比如每个月要留两毛钱理发,留一块五毛钱车费好回家。但到半年后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头发长一点就让他长一点,还有人干脆就剃光头以节省费用。回家就想办法同跑这条线的货车司机混熟,搭便车。后来学会了扒车,有便车都不去搭,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方便得很。更有个中高手,不但人要走,还能带上长七短八的东西扒车,令司机毫不察觉,只有到要下车的地头,听到上面有人大呼小叫的驾驶室敲顶棚才诧异。

  记得一天傍晚我与羿杰已熟好了饭正准备吃,却见狄忠与卫民从外面进来,其中一人屁股口袋里还插了一瓶酒,拉了我们就走。说是县城正上映什么新电影,去城里吃去。他们刚发了安置费,请客。

  但有钱的日子对我们实在太稀少,没钱就得想办法对付过,实在对付不过去就难免出轨。

  到生产队的头个把月,队里安排本队的四类分子给我们送柴。因为当地人烧灶,柴火用的大都是灌木枝或茅草秸秆。我们烧的是柴炉,所以给我们送的是灌木枝条。队里的四类分子只有一对地主夫妇,都是六十赶七十的人,看着他们颤颤巍巍背柴火的样子,感觉不忍,泛起了一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同情,就找借口不要他们送了,但我们其实早拿好了主意。因为这一段时间瞎逛,我们发现大队里还有几处砖窑、炭窑,雇的都是浙江人在这里干。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们五六个人就拖上队里的板车,径直上了砖窑,装满一板车就往回拖,一个晚上跑了两趟,有沟过沟,有埂过埂,拖不过去几人抬起就走,还打趣说是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这两车柴让我们对付了一年多。这些柴烧完后就捡点柴火烧,也偷点柴火烧,反正那时各家的柴火都是垛在外面,这里拿两根那里拿两根也根本发觉不了。有时没去弄柴又要生火就把自己住的木板房的板子也撬下来烧,一来二去三间房的间壁除了铺床的地方还留下两米,三间房就成了一个大通间。到最后,连一担水桶我们也劈了一只当柴火,要用水就两个人去扛,只剩下一个人时就只好拎着一只水桶到井台上装个半桶拎回来。

  虽说农村的日子是对付过,但一日三餐还是不能少。吃饭要吃菜,这对我们来讲也是头疼的事。其实生产队也匀出一片菜地让我们自己种,但种了菜秧下去后,却谁也不愿去担屎挑尿的服侍,地就荒在那里。还是和我们下放在一起的干部开口,说地让他家种,我们以后要吃菜就从地里掰。但老是不劳而获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不到不得已,就不会上地里去掰菜吃。那时同村的农民摘了菜从河边洗好回家,要打我们门口过,看到我们也会问要不要什么菜,会匀出一点来送给我们。好在我们那时吃饭极其简单,有什么吃什么,通常就是一样菜,能对付饱肚子就行。要想改改口味或丰盛些,就得另想办法。所以如逢外出,看到路边有什么南瓜、丝瓜、辣椒、茄子之类的菜蔬,就会顺手牵羊的弄回来,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弄点菜,在我们眼里可真正算不上偷。倒是对时令瓜果是毫不客气,当令必偷的。

  一次我们听说河对岸有一片桃林,是新品种的杂交桃,个大味甜,就几个人商量着要去弄。入夜以后,我们来到江边,在摆上找到渡船。我留在岸边守候,其他几个人就撑了船往对岸去。但一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他们回来,急得我心焦,烟都抽了半包,好不容易终于盼到他们回来了,却不见船,是每个人抱了两个大西瓜,靠着西瓜的浮力横渡盱江胜利归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过去后,就将小船拖出一半搁在沙滩上,用篙子固定后就去了桃林。边吃边摘来回搬运弄了半舱桃子,又意外发现桃林旁边就是西瓜地,寻思再弄它几个西瓜回来。到瓜地是先坐下吃饱,再一人带两个上路。却没料到就在这段时间里,从洪门水库放出的水刚好到了这段河道,水位一抬高,把渡船给冲跑了。到河边一看傻了眼,只好凫水过来。第二天,摆渡的老汉一早起来就不见了渡船,在河堤上跳起脚来骂人。直到晌午后,才在过去两个村庄的下游河道找到已撞翻的渡船。听说倒扣的渡船下,还留有不少桃子,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那时候出去偷东西都是选在深更半夜,一折腾就是一宿,反正白天也不出工。而且当时也蛮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贼训,绝不会在本村偷吃的,也不准其他知青来我们村里偷。但来玩的知青在村里不偷,可走的时候会顺手牵羊弄点东西走我们也没办法,算不上是开门揖盗,可免不了让人家不指名道姓的咒,弄得又窝囊又尴尬又冤枉。

  一天,隔壁大队的酉庚等几个人来玩,说起他们大队今年新开了一大片瓜田,种的瓜是改良品种,又大又甜。把大家说馋了,吃过中饭就赶去他们大队,拿定主意当晚下手。夜深人静后,去到瓜田,先挑好的敲开瓜就在田头吃,吃足后再挑大的一人两个抱起就走。也不知那时只要是去偷吃就特别有力气,两个大西瓜少说有二三十斤,两手抱着还要黑灯瞎火的走六七里田埂路,也不觉太累。

  酉庚个子大、体态胖,诨号“老财”,因为路径熟,他就抱着瓜雄赳赳地在前面领路。还不时回过头来说笑,一行人鱼贯着往我们大队赶,像刚端掉了鬼子炮楼得胜而返的游击队,士气高昂。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走在最前面的酉庚一下不见人了。大家赶紧停步、收缩瞳仁,低头一看,田埂路不知怎么突然垂直下去一米变成了一个高台,酉庚直挺挺地趴伏在断层下面,两个西瓜摔出老远变成了十六瓣。半天没哼声后酉庚终于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大家扶他坐起,检视一番似乎并无大碍时就又开始了说笑打趣,说他是挞不死的黄鳝,有功夫,是福将等等,乐得腰都直不起来。说来也怪,本来好好的路,来的时候都走过,谁想到会突然弄出一个高台阶来。原来是当时正搞平整土地,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刚好挖到这里。也怪大家只顾着说笑,又以为是熟路,还是深夜,摔一跤也算报应。好在是刚挖过的泥土,还很松软,要不人家挞蛤蟆一样挞下去,非五脏移位不可。

  说酉庚是福将,也确有其实;是因为他这之前还摔过一次,比起这一次来,可是惊险一万倍。也是闲来无事,我们一行几人去到湖东供销社商店。商店旁边有一条穿过马路的小溪,溪上有一座石拱公路桥,买东西出来后大家都到桥上歇着。这是一座已有些年头的石桥,桥栏杆是木制的,分上下两道。老财一屁股坐在上层栏杆上,却把脚伸进下层栏杆外面,用脚背扣住,并一俯一仰的做起了腰部运动。桥面离水面大概有四五米,只有很小的水流在弯弯折折的流淌,河道里到处是嶙峋裸露的大石头。正当老财运动得起劲时,不防固定第二根桥栏杆的大铁钉被硬生生地从已有点干朽的栏杆立柱上拔了出来。他一个后仰就向桥下翻了出去,把大家都惊呆了。等大家缓过劲、回过神来找他时,却不知他怎么凌空翻了近三百六十度,上半个身子又从桥栏处钻了进来,正趴在桥面上喘粗气。我们赶紧将他拖上桥,只见他脸上白里透青,半天说不出话来。真是老天庇佑,真摔下去,那是肯定没命的,但他却毫发无伤,有惊无险,害我们叫魂都叫了半天,由此也真见他命大福大。

  返回去说西瓜,那是只要当季,我们就要从上市吃到下市,一吃完了就又去出动,从不让断档。有时晚上开了瓜吃不完,又担心过一晚会馊掉,就切成小块,划拳,谁输谁吃。

  在我们下放的几年前,南城就开始引种了南丰蜜桔,我们下放时,刚好到了结果期。所以,每年的桔子收获季节去偷桔子,就成了约定成俗的事。半夜出发,空手上路,到桔林先吃足,其后脱下外面的裤子,将两条裤腿扎紧,就将桔子往里塞,塞满以后再把裤腰一缚,将裤裆往肩上或脖子上一搭,便当得很。偷回来的桔子除了自己吃,我们也会给同村的下放干部送上一点,或给来串门的邻居吃上几个。反正那时都是集体的东西,来处大家心知肚明,生产队对这些事也是睁个眼闭个眼,犯不着跟这些穷学生招惹计较。

  农村几年的偷鸡摸狗,现在想起来让我抱愧的就是偷鸡。农民养鸡不容易,一年到头,还指望过年的时候靠卖几只鸡几筐蛋过个年,贫困人家更指望靠鸡蛋来兑换点油盐酱醋。可我们一下手,却让人家的油盐无着希望破灭。可那时只顾自己快活,真是罪过。

  说起第一次吃鸡可算不上偷。是我们一伙人抄小路去县城时,要路过县里的养殖场,恰逢他们将鸡群放出来到草地上觅食。出于好玩,程罡捡起一个石头就对准鸡群扔过去,打中了一个鸡头,鸡扑腾了几下就伸了腿。当时还怕人发现,赶紧跑过去将鸡藏进随身的背包里,晚上回来洗剥后就成了一道菜,吃出了味道,偷鸡便从此开始。先还是小打小闹,路上碰到了就顺手抓走。后来就开始有目的去搜寻。那时农民养鸡都是散养,各家各户的鸡放出来后,就聚在一起,跑到稻田、菜地、牛栏里来啄虫拾谷吃蛆,这是极易让我们得手又让我们放心的地方。再到后面,胆子是越偷越大,技艺也越练越高,甚至在大白天里村外没见到鸡就敢公然进村去抓,而且是手到擒来,很少失手。比如我们知道,如果晚上到鸡舍里偷鸡,要从鸡腹部慢慢地、轻轻地把手伸进去,再轻轻托出来,鸡连叫都不会叫。不过你不能怕脏,担心弄一手鸡屎,其实那只是洗洗手的事。想到吃鸡,就深夜出动,也不怕远,进了村,找到鸡笼鸡囚,担了扛了就走。有时还养起来,留着慢慢享用。

  记得一次狄忠、卫明等几个人不知从哪里抓了四只鸡过来,刚好近午,大家就七手八脚将鸡洗好剁好,放了一锅水开始煮。在阵阵鸡肉的香味扑鼻而出正准备进食时,没想到同村的一个下放干部到访,吓得我连忙赶到门口,用背靠住一边门框,脚再抵住另一边门框,就这样站着在门里门外的说话,装糊涂一不请进二不请坐,等于堵着门。这边我在应付着,通间的隔壁已动了手,听到他们撕肉喝汤啃骨头的声音还有窃窃的笑声,气得牙痒痒的又不敢发作,恨不得干部马上走。可干部偏不识趣,等讲了半天话离去后,隔壁早没了动静。我进去一看,锅里只剩了点残汤,气得我端起锅照屋里的人泼过去,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也有受冤枉的时候,比如说哪家走失了鸡就会怀疑上我们,会在吃饭的时候故意叫小孩子来探头探脑的来我们屋里看,或是大人搭讪着来谈家常看动静。也有村妇就干脆在你门口来回走动的咒。最冤的是最后一年,因为我不愿做田里的活,也算是生产队照顾我,派我去给在山里作田的一个小组去做饭,是干得动的活,来让我赚几个工分,也省得成天游手好闲、惹事生非。去山里的一共十来个人,大部分是单身汉,只有带队的是有家室的人。我就是为这十来个人煮饭,兼带还养了一头猪。可这头猪被我养了一年,五十几斤进的山,到杀时还不到八十斤,已成了野猪,只有晚上才回栏来睡觉。煮饭的菜由他们种,柴由他们砍,我只管煮饭、洗菜、炒菜而已,而且他们抓到鱼呀、泥鳅哇或弄到野味也由我弄,在他们收工前我就煮好了饭炒好了菜,一人一份分好,等他们回来吃。所以,有好东西也是由我先享用,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只是很烦,因为他们村里还是有个家,真在这里住的日子不是太多,晚上我经常是一个人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里,也确实寂寞无聊得很。这中间有些人还带了鸡来养,就在山坡上往里挖一个洞,靠着洞口一边插两根木棍,再找到一块合适的木板往两根木棍的空隙处一插,鸡窝便做好了。但一段时日后,有人丢了两只鸡,怀疑是我偷了,就在那里叩柱头震墙的骂骂咧咧。也难怪,我们名声不好,人家怀疑我们也是极自然的事,只好装聋作哑,任人家骂去。但几日后清牛栏,却意外在牛栏最里边的牛粪草下面发现了那两只鸡,已开始长蛆,还有两条蕲蛇,鸡头被蛇抠了两个洞,其它地方却完整,我赶紧跑回住的地方去找来鱼叉,将两只蕲蛇叉出来弄死,内行人又找来细竹竿,将蕲蛇盘起来去烘晒晾干,说送到药店能卖个好价钱。后来果真卖到了二十多元钱,就顺便从城里买了鸡鱼肉酒回来大家打平伙吃了。不过自此之后,我就老实不客气,等他们出工后我就将鸡引进屋里来,挑合意的抓起,将鸡脖子往背上一翻,鸡翅对剪一拆夹住鸡头,再用稻草缚扎好,这鸡既不会叫也扑腾不起来,就藏到屋后的山上,等晚上他们下了山,再把鸡找回来洗剝了煮來吃,鸡毛鸡骨头往灶膛里一扔,踪迹全无。却再不见有人骂娘,谁知道又被山上什么野物拖了去。

  最后的一次偷鸡是在离开南城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们办完了所有招工手续,明天就得离开,我正准备进山收拾东西,这时与我一同被招工的狄忠和同他下放一起的天保对我说:“明天就要走了,不如最后弄几只鸡来补一补。”这自然是一拍即合,三个人晃荡到湖东,在村头我与狄忠各自抓到了一只鸡,将鸡头一扭,塞进翅膀下夹紧,再脱下外衣一包夹在胳膊弯里,这边又催促天保去抓。天保进了村,我们远远地站在马路上等,不一会听到村里传出鸡飞狗叫人骂,又见天保十分狼狈地跑回来。原来他进村后就在人家门口的晒坪上抓鸡,鸡没抓到反倒惊了人。也亏他急中生智,一把脱掉裤子就蹲到人家窗台下。出来的是一个农妇,一见此景就骂开了:“你拉秋痢,在人家窗子底下拉屎?”回身摸到一把扫帚就搂头便打,吓得天保提着裤子跑出来,也幸好遮掩了过去。

  后来总算凑齐了三只鸡,三人才心满意足的往山里赶。到了山里,一边生火煮鸡,一边开始打扑克,并约定上游先挑,中游第二个挑,下游吃挑剩下的。一圈下来,鸡也差不多煮熟。狄忠上游,他一看,一只是三四斤的老母鸡,不中意,还有一只又只有一斤二三两,嫌小,就挑了一只不大不小两斤多的鸡。中游是天保,不愿吃亏,就挑大的吃。我没得挑,吃小的。但因为心急,倘欠火候,只有我吃的这只鸡算是煮得皮酥肉烂,狄忠的可对付吃,而天保的还啃不动,只好回锅煮,大家是自得其乐。

  要说鸡还真算是大补之物。那时我们冬天盖的垫的又薄又少又旧,天冷时老冻得蜷起来睡,还要把绒衣绒裤什么的全压到被褥上帮着御寒,有时大家挤在一床总免不了争铺抢盖的吵吵闹闹,但只要有一只鸡一下肚,这个晚上你就不用惧怕寒冷,保管是热和舒坦地一觉到天亮,脚心还会冒汗。那时的人也真能吃,普通的一只鸡吃完还能吃一碗饭,只是那几年我们这班下放知青的作孽却坑苦了我们敦厚的农民朋友,现在想来,愧疚于心。●写于1998年10月

       @原文刊载于《721矿游子》第1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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