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神
■作者:李 谦
那是我下放插队的第三个年头,一个很冷很冷的雪天。我所在队的队委开会议事,我那时已是大队副主任,可以名正言顺列席会议,因为仅有几个队委,队长本泉就免了开全村大会时必念的“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们要解放全人类”的开场白,直接讨论队务。
队务倒也简单,比如明天哪块田榺要铲草了,派谁去集上买个农具等等,不知怎么议到队里的耕牛,便热闹起来。几个队委用了很长的时间,争论谁家的牛过不了今晚这场严寒。
“等等,不是生产队吗?咋的是谁家的牛呢?”当时我这个因干活和搞阶级斗争还行而当上了大队干部的知青有点摸不着头脑,忙问。本泉笑着告诉我,队里的牛,其实是一开始成立合作社时,各家各户入伙的,尽管变为公物,但农村人还是习惯地称哪头牛是谁谁家的。
一听有牛过不了今晚,我有些发急。要知道,牛是队里主要的劳动工具,是公家的财产,队里先是有几个队干部因为瞒着上级杀牛给大家分食,被判了几年徒刑的,所以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呢!因此我忙说:“那想想办法啊,比如,在牛棚里生一堆火,让牛暖和暖和,或给牛披一条棉被……”
不想我的话引来几个队委的一阵大笑,本泉“咳咳”两声:“小李子,这老牛,到了时间,都会有逃不过大雪天的,早晚而已……”
本泉话还没说完,副队长结俚插话:“我们等等等的就是这这一天天天……”他耿直但有些结巴(看来这名还真没白取),由于发急,脸涨得通红。
“结俚!”有点头脑的本泉一声断喝,即时制止了他的胡言乱语,老好人本泉难得一回的严厉,让议事戛然中止。于是,只剩下眼神——那几抹在几个队委中相互交织的只有他们才能通晓的眼神,在揺曳的油灯光亮中流动。
平日里很小气的会计火俚居然少有地把他的旱烟填满,轮流给大家吸吧着,阵容很明显:一边是阶级斗争之弦绷得紧紧的已是大队干部的知青,一边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我不傻,默默辨识着他们在吞云吐雾中交织着的眼神:无奈,狡黠,窃喜,诡秘,期待……都有,但更多的是期待!
不得不佩服本泉们对牛如同阎罗爷勾簿般的判决,第二天,我早早去到牛棚察看,只见一头大水牛,四脚朝天仰倒在地,明白无误地宣告着一生劳碌正式结束!
和几个私自宰杀耕牛、欺瞒上级的前任不同,正常死亡的耕牛是可以正大光明的吃的,只需报告大队一声便行。因我便是大队干部,所以没必要再去大队报告了。昨晚的议事留了两人没派工,原来早就预备在处理牛的“后事”上了。计划周密妥帖且如此远见卓识,让人咋舌!
接下来是集体欢庆:按户分牛肉,还有后戏——再就是架锅连夜熬煮牛骨。很晚了,仍然人声鼎沸,待到火到肉烂,众人动手,从牛骨上拆下筋碎,是为牛腩,每家差不多又可以分到一碗。
我纳闷,咋的公物没了,全村不但看不出悲戚,反倒有一种节日气氛呢?不过细细观察,这种气氛,倒也奇特,那是一种压抑的兴奋,是众人眼神交织起的不易喧哗的欢乐!
剔除结俚那句被本泉喝断的结巴话的多余字,那就是: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唉!这一天,还有多少个因偶然而难得的“这一天”?不知道,但一定是他们虽不敢张扬但又翘首以盼的节日!
人啊,都有一个心路历程,那个当年动不动就来一点阶级斗争的知青,竟然因眼见而开始明白事理,以致多少年后,岁月越是沉淀,越是让我愧疚和心酸!
很多年了,总会回想起那时空都离我很远的村庄,本泉及他的臣民们,在那年那月那日,那耐人寻味但又令人怜悯的眼神,理解并参悟着在知青面前那一丝掩藏的期待,终于,一个声音在说:人之第一紧要,还是活着!
现在,我人已老了,完完全全理解了那位伟人说过的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不过又在琢磨:一个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为何让人争论了那么多年?
@原文刊载于《721矿游子》第1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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