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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老王谋生录③​水果记
退休老王谋生录③
水果记
■作者:王红国
  在老王退休前的两年时间里,他的爱人香妹总是唠叨着回老家,说老家人都开始做买卖了,一天挣的钱比你一个月还多。不如趁早回老家去,说不定就发财当上万元户了。
  老王忙于工作,无暇搭理香妹。再说老王也根本没有回乡的念头。香妹倒是勤于在矿里和家乡之间来回跑,回去上县城看两天西洋景,便跑回矿里说家乡人如何有钱了。如此一年折腾十来回,老王的工资都被香妹贡献给铁路了。
  香妹倒是也做了件正经事,回乡打听了几次县上各单位的事,想着让老王把工作调回老家。后来托着一个同村的在省城组织部当官的远亲,那亲戚说帮着问问看有没有合适的位置。香妹花血本买了只金华火腿送给那远房亲戚,但后来还是没了下文。一只火腿100多元,入不了人家的法眼。那远亲回了封信,信中说他打听过,家乡地方小,像老王这样的科级干部不好安排,叫老王另想办法。
  香妹又想着去做买卖。勒令老王拿出积蓄到家乡的小百货批发市场进了些床单、枕套、枕芯、被套之类的床上用品拿回矿里卖,背着个旅行包跑遍了湖溪、白云、布水、奥村、云际和公溪等乡村集镇,乐安和崇仁这样的革命老区县经济十分落后,老表们哪有闲钱买这些?除卖出了少量货品外,大部分都砸在手里了。老王心疼这么多钱打了水漂,香妹则嗔怒道:“都怪你没本事,你看×矿长老婆穿得多体面,我跟着你尽受穷。人家求你办事给你送礼你也不敢收,胆小还做什么官。”
  1992年初,老王退休了。在香妹逼迫下回到老家,工作也找不到合适的,给人看大门看了段时间。香妹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丈夫没有单位,自己做生意又没那经商头脑,老王那点积蓄被她赔得差不多了。没有了经济收入,生活无着,无奈之下,香妹用扁担挑起两只箩筐,走街串巷卖起了水果。
  城郊有个水果批发市场,一间间的门面前大车小车忙着卸货装车,前来批发的小贩络绎不绝,一派车水马龙。经营水果批发的老板们显然是发了财,从外地运来的大货车水果一天便售罄。各乡镇的小贩也都到此处进货,或挑担卖或开个小代销店卖,赚点小钱。正所谓“老板吃肉,穷人喝汤。”
  九十年代,有头脑有关系的人率先鼓起了腰包,带动了市场消费,这水果也走进了寻常百姓家。不过当时水果品种还不太多,主打产品也就是北方的梨和苹果,南方的西瓜、甘蔗、鲜枣、桔子、桃子这些为主。
  老王在此之前可从未卖过水果,吃是吃过一些的。在单位时,总务科每年总会派车去外地拉些果蔬回来作为福利发放给职工,什么烟台的苹果、莱阳的雪梨、宁波的带鱼、九江的鲢鳙、南丰的蜜桔,还有那中国四大名瓜之一的抚州西瓜。
  那年头的水果都是应季的自然生长的,也基本上不会施用化肥农药,所以吃的所有瓜果蔬菜都是纯天然有机无公害绿色食品,你想在冬天吃西瓜是吃不着的,想在春天吃柑橘也没处买去,而泡过防腐剂打过膨大剂的瓜果也没地方卖。不过后来想吃这些东西就很方便了,有钱就能买得到。
  每天一大早,香妹去批发市场买上两箩筐桔子,然后挑着担子在街上卖。桔子多是本地桔和黄岩蜜桔,这黄岩蜜桔虽甜,但多少还是有渣,比起老王以前吃的南丰蜜桔还是差了一大截。这本地桔么,也没有什么品种改良过,也没优选嫁接过,口味上很一般。但有吃总比没有吃强。
  香妹起初都在固定地方卖,一处是汽车站后门街角,下午又挑到工人路菜市场附近街角,这两处人流量大,销售的就快些。中饭老王在家里烧好,两个瓷碗一碗装菜一碗装饭,塑料袋套好,外面再裹上几层毛巾,端到香妹手里时饭菜还保温着。
  香妹也不是马上就吃,有时生意好就顾不上吃,也有时半天没顾客来买就生气,把火发在老王身上。多少年了,香妹总有事没事数落老王,老王一副好脾气,也总是受着。香妹站在墙角吃饭的工夫,老王就负责招呼客人。老王从没做过买卖,也不知如何招揽路人来买,总是顾客问一句他木讷地答一句。边上其他卖水果的小贩倒是嘴甜会吆喝,抢去了不少生意。香妹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老王:“你死人啊,不会吆喝几下,猪脑子。”
  两个人守着一个摊,在产出效率上来说是不合算,于是香妹想了一个办法,让老王在汽车站后门街角守着摊,香妹另外挑副筐去走街串巷,这样效率会提高一倍。
  时节已进入深秋,巷口的风席卷着枯黄的落叶随处飘舞,地上的灰尘也四处乱飞,风中透着阵阵凉意。老王看着摊,一只箩筐里装着普通的国光苹果,另一只箩筐里装着桔子。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老王也乐于接受。但老王并不懂生意经,几十年下来一直坐在办公室指挥别人,从来就没做过买卖,这来来往往路过的人不少都被边上的其他小贩拉过去做成了生意。老王看着这些,苦笑了几下,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无奈与自卑。
  个把星期下来,老王的生意一般般。香妹卖完了水果挑着空筐回来,老王的货还只卖出去一半。久而久之,大街小巷卖水果的这些小贩也和香妹熟络了起来,他们向老王夫妇传授了不少生意技巧。
  老王听闻了这些技巧,不免有些惊诧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们是这么做生意的啊!那时还都是传统的杆秤,没有盘秤和电子秤。这杆秤上学问大了去了,其一,有的小贩专门向制秤作坊定制了特殊的杆秤,就是在星花上做手脚缺斤两,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二,在秤砣上做手脚,一杆标准秤配的都是500克的秤砣,但小贩们会同时准备两三个秤砣,有标准秤砣,有450克秤砣(即9两秤,每称一斤便少一两),有400克秤砣甚至还有350克(7两秤)秤砣。小贩们也是看人换秤砣,平时练就了火眼金睛,基本能看出来买水果的人是斤斤计较的还是马大哈。遇上赶路的外地人或有钱老板,他们基本不会留意少不少秤。遇上住在附近的本地人,一般不会少秤,至多也是用9两秤。再就是小年轻来买东西也基本不看秤。小贩的杆秤放在箩筐盖上,而秤砣则是放在箩筐里或是系在筐边上的装塑料袋的布袋里。遇上好蒙的顾客,顺手便从布袋里掏出8两秤砣,神不知鬼不觉,别人看着秤还抬得高高的,实际上买1斤便少了2两。其三,秤和秤砣用标准,但在称时做手脚,称东西时,要么是提着秤绳的右手趁顾客不注意时轻轻往下一压秤杆,秤便忽地一下高高抬起。要么是捏秤砣的左手悄悄地向上一送,秤杆也高高抬起,这样达到缺斤短两的目的。
  也有失手的时候,有的顾客不久又回来了,“哎,你这秤不对呀,怎么少了半斤?”“哦哦,我再称称……哎呀对不住,刚才看错了秤,补给你补给你。”精明的小贩迅速抓起几个水果放进塑料袋,一边陪着笑脸。这样的顾客很少,所以小贩们并不在乎有人回来兴师问罪。
  但老王不懂此道,结果呢,同样100斤水果,同样价格卖出,别的小贩就能比老王多赚三四十元。
  香妹叫老王多学学门道。老王嘟囔着说:“这不是骗人么。”“你懂个屁。你要不要吃饭?吃饭要不要钱?没钱你吃啥?钱多了有什么不好,你还嫌钱多是不是?就你这窝囊废,脑子一点都不灵光,现在做生意的哪个是老老实实的?不学聪明点怎么发财?”香妹气急败坏地好一通数落。
  老王很是纳闷,心想:这卖东西缺斤少两怎么还成了正常现象,大力推广学习了?以前在721矿三十来年,这古城、莲塘和山南菜市场自己是几乎天天去,这商店里卖盐卖布卖酱油,都从来没遇到过少秤的。怎么过了几十年,天就变啦?说是“无奸不商”,那怎么自己工作那几十年就没有奸商呢?不明白,不明白呀。
  毕竟是一起生活大半辈子了,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香妹对丈夫的秉性也是了解的,叫他去做昧良心的事他还真不会。正因为丈夫忠厚诚实,才能当上先进、当上优秀共产党员,才能进北京出席表彰大会。可,可那毕竟是几十年前呀,现在这世道,老实人要受欺呀。唉,算了算了,也不强求他了。看着老王每天一回到家不是上菜地就是洗衣做饭,也不容易,以前在矿里时他好歹也是单位领导,这粗活也很少干的。于是,香妹也退一步,只要求老王吆喝勤快点,多喊几声,路人停住脚步,生意才可能来嘛。
  但香妹也提醒老王,卖水果时眼睛可得亮点,要随时留意附近的动静,这县上可不比721矿摆地摊不会有人来干涉。这里戴“帽子”戴“箍”的人可多,这些人不定啥时就冒出来,不是来收摊位费、卫生费就是来抢夺东西。别去惹他们,惹不起,看见就躲远点。
  卖了几个月水果,老王多少也知道这些所谓的管理人员,他们大致分几种:一是村里派出的收摊位费的,属于地头蛇一类人,一张无章收据一撕就要钱;二是乡镇街道派出的收管理费的,属杂牌军;三是工商税务来收钱的,有收费小票;四是公安派出所来的收治安管理费的,也无正规收费凭证。
  反正,这四类人能躲就躲,躲不开就交钱呗,一元也有,两元也有,叁元也有,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不交钱,他们会一脚踢飞你的筐子篮子,会掰断你的杆秤,会抢走你的水果扔到皮卡车上扬长而去。
  这天是九九重阳节,天有些灰蒙蒙,太阳时而躲进云层时而探出身,风中略带些许凉意。想着今天过节,出来采买水果的人会不少,老王就把摊子摆在了闹市区工人路菜市场边上的弄堂口。这条弄堂边上是工人路和沪江路,平时就人流如潮,加之菜市场边上是工人路住宅小区,这个小区有几十栋六层住宅,是县上几大单位职工的集资房,在当时算是县上高档次的居民小区了。老王的小舅子(也就是香妹的亲弟弟)就住这小区,在工商局工作,以市场价十分之一的价格集资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六楼套间,大约花了2万多元(七八年后以80万元价格转手卖出了)。
  老王今天两只箩筐里摆着红富士苹果和芝麻香蕉,这两种水果价较高,平常也是有钱人买,想着今天重阳节,应该能好卖些。弄堂里一字长蛇阵似的摆了几十个地摊,都是附近村民挑着担子来销售自产自销的菜蔬。这菜很受居民青睐,不光价格比菜市场低不少,而且还是纯正农家肥种植的,吃着放心。不过市场管理人员常来驱赶,见穿着无领章肩章工商制服的人来赶,大家迅速提起篮筐就跑,管理人员走了,又再回来摆上,就这么打游击。这叫“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生意是还行,断断续续做成了十几单生意。这时,又走过来一男一女,看上去不大像是夫妻,女人明显比男人年轻不少岁。这年头开放搞活了,老婆当秘书用,小秘当老婆使,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两人应该是刚从菜市场出来,手里提着一些菜。男人看上去老板派头十足,左手中指一个黄灿灿硕大的金戒指,脖子上还挂条好几两重的金项链,穿件“东方红”牌拉链外套。女人长相妖冶,烫着披肩波波发,右手腕一个金镯子,左手腕一只翠绿的玉镯。两人来到老王摊前,女的说:“买点香蕉吧,看着不错。”男的也不问价钱,拎起一整挂香蕉让老王称。女的又从筐边拽下一只塑料袋去挑选了十来个苹果。
  老王挺高兴,多碰上几个这样的主顾,很快就能卖光了。忽地,背后伸过一只手,手上一张玫红色的收据:“交管理费。”一个满嘴烟熏牙的矮个儿中年男子说了句简短又铿锵有力的四个字,那语气不容置疑。老王接过收据一看,抬头是“收据”两个简单的字,下方几格空栏抬头有“货品、数量、单价”等字样,后头“总计”一栏那男人刚用圆珠笔写了“2元”字样,“收款人”边上写着一个潦草的“邓”字。
  老王有点不舍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绿色印有两个少数民族少女的贰元纸币递给他。那人收了钱,又转向老王边上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妪那收钱。老妪一身农村老妇打扮,面前地上铺了张白塑料布,上面摆着几个老南瓜,还有几把有不少虫眼的青菜。老婆婆说:“我不识字哦,你要多少铜钿?”
  “两元!”男子掏出一支“五一”牌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眼睛微闭,然后鼻孔里喷出两股呛人的烟。那表情想必是极舒服的,像极了抽鸦片的病夫。
  “弟(本地对小辈男生的称呼),我才来哟,菜都还没卖出去一点,行行好,不用交了吧。”老妪带着央求的话音说。“你真啰嗦,快点快点,不交就别摆(卖菜)。”
  老王继续卖着水果,筐里的水果渐渐少去。这时,来了三个穿联防队员衣服的年轻后生,顺着临时摊贩挨个儿收治安费。与老王隔路对面,一个中年男人的人力三轮车上,靠着一排甘蔗在卖。收到他时,他说:“咋恁多呐,别人都两块,咋要收我五元?”听口音,他像是河南人。“叫你交就交,哪那么多废话。”一个小青年吼道。
  磨唧了一会,那人不肯交。其中一个联防队员一脚把那些甘蔗踹倒在地说:“三轮车没收了!”说着就去推三轮车。
  那河南人与他们争执起来。大概是农村田地里常年劳作的缘故,那中年汉子在力气上占了上风,三个后生硬是没拖动三轮车。于是一哄而上,拳打脚踢中年汉子。汉子被迫自卫奋起还击,争执中后生脸也挂彩了,制服也扯掉了钮扣。
  一个后生迅速跑走去搬救兵,几分钟功夫,四五个同样穿制服的小青年赶到,人多势众,把汉子摁在地上控制住。为首的一个留三七分头的瘦猴脸的后生厉声喝到:“你哪里人?身份证呢?”
  汉子被几人摁在地上,努力地抬起头大声叫道:“凭什么给你看,就不给你看。”
  “带走!带回所里,盲流,送到收容遣送站关起来。”那小头头吼道。
  边上有几个热心群众劝他们别过分,小头头眼一瞪,指着他们说:“少管闲事,别妨碍公务!”
  约摸个把钟头后,香妹挑着担过来了,她走街串巷并没卖出多少,索性来菜场这与老王会合。香妹招呼客人比老王可强多了,不多会儿又卖出近一半。可见,这做生意要选对地方,你货再好再会吆喝,没人也是白搭。就如同这钓鱼,选窝至关重要,你技术再高,饵料再香,选个没鱼的地方钓,当然会毫无收获。
  这时,香妹看见熙攘的行人中走来一人,那人正左瞧瞧右看看,浏览着马路市场的菜摊。香妹冲他叫了一声:“红兵。”那人扭头一看,也看见了香妹,便走了过来,说道:“姐姐,在这卖啊。”红兵是香妹的亲弟弟,见姐夫老王也在,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姐夫”。
  红兵在工商局当机关干部,长得一表人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子。又会耍笔杆子,在本县内小有名气。是当年村里仅有的几个高中生,也算秀才一个。年轻在部队当兵时就是连队文书,退伍后在县工商局工作。
  红兵就住在附近,这会儿来街上买点菜。刚在工人路菜市场内买了卤猪头肉、烤鸭和一条活草鱼,顺便到马路市场买些时令蔬菜。
  三人正聊着,边上走来一人,热情地和红兵打招呼:“楼科长,买菜呐。哟,卖水果的你们认识啊?”
  “噢噢,嗯嗯,亲戚,这不遇见了么,聊几句。骆所长,你也买菜呀?”红兵眼神有点闪烁地答道。
  那位城阳(县城)工商所的骆所长面色红润,挺着个将军肚,略显稀疏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这形象倒是和论级别可以当工商局局长的老王黑瘦憔悴的外表形成了鲜明反差。
  寒暄了几句,骆所长递给红兵一支硬“中华”,说:“哦,你们聊,我还有事。”说完走了。
  香妹冲红兵说:“弟弟,你向别人介绍我怎么说是亲戚,直接说是姐不行吗?”
  “呵呵,这个,姐姐也是亲戚,亲人嘛。一样,一样。”
  “弟弟,你怎么也学会抽烟了?少抽点,对身体不好。你看你姐夫就从不抽烟。噢,看你抽的是中华哦,这可贵着呢。”
  “唉,应付一下,抽的不多。刚才那骆所长抽的烟也是老板(指经商户)送的,我们也不会买这么贵的烟,工资才几个钱啊。哦,姐姐、姐夫,你们先忙着,我先回去了,有空来家里玩啊。”
  香妹急忙用塑料袋装了几个苹果说:“弟弟,这个拿着,给侄子吃。”
  香妹看着弟弟走远,消失在人海中,自言自语道:“他怎么管我叫亲戚呢?”老王说:“这还不明白,你弟一向要面子,怕同事知道他姐姐是卖水果的,脸上没光。”
  “胡说,红兵不是那种人。你别瞎说。我正经卖水果,又不偷不抢,有啥丢人的。”
  “他可不这么想。人家在官场,讲的是富对富、官靠官,我好歹也当干部几十年,这点事还不懂?!”
  “就你懂,你懂怎么不去当县长当省长?那么老实的人,国家怎么就看上你,培养你当干部了。人家干部退休了,住着大房子,拿着高工资。你看你,有什么?跟着你吃了一辈子苦。哎——香蕉、苹果,又脆又甜……”
  天已入冬,早晨的霜浸满了草木,呼吸都哈着雾气。老王也没啥好衣服穿,今天穿着那件在721矿时算是最体面的呢料藏蓝中山装,时间久了,衣服也显旧了,但还算挺括。里面穿了件夜市地摊上8元钱买的棉坎肩,再里面是那件20年前香妹织的灰色毛线衣,袖口已抽了几根线头。下身贴肉穿着条白色略带米黄色的井下工人穿的劳保粗布长卫裤,套上一条棉绒裤,最外再穿条黑色长裤。前些天一直穿着解放鞋,今儿天冷,脚上换了双矿里发的淡黄色的劳保牛皮大头鞋。这鞋当兵的配发,好像电影里小鬼子们穿的也是这种大头鞋。为了御寒,再戴顶老头棉帽吧。
  早上起来这右眼皮总是跳,老王心想,今天不是有什么事吧?今天老王进了几十斤大枣和桔子,把摊子摆在小商品批发市场北门边的巷头,这里人流量大。巷子六七米宽,两边尽是几平方米的店面,市场里一些经商户喜欢在街上租间房开店,这样摆的货品多,和釆购商谈生意也方便。
  “买全国货,卖全国货。”“小商品海洋,购物者天堂。”是县上打出的广告语,批发市场汇聚了全国各地客商。这小巷里的店面租金很贵,房东往往把一大间分隔成八九平方米的三四间小间,每间租金两三万元。但经商户有钱,不在乎两三万元,房东也有钱,年年坐收十几万的租金。而老王每天卖水果,净利润大约是三十来元钱。
  入冬了,人们对水果的需求少了许多,生意并不太好。街头巷尾不起眼的电线杆上、墙角、招租广告栏上,总是能随处见到一张张白底黑字的印刷广告,上写“祖传秘方,包治性病”“专治梅毒、尖锐湿疣、淋病,一针见效”等广告语,最下方小字往往写着“××巷×号右拐”地址。小巷深处总会有一间门面亮着粉红的灯光,霓虹灯招牌上简单地标记着“洗头城”,靠在门框边妖艳的妇人,眼色迷离地招呼过往路人“老板,来敲背”。
  老王不去理会这些,专心做他的买卖。桔子还好卖些,枣子问津的人不多。老王双手交叉伸进衣袖取暖,脚不停轻跺着,嘴里呼出的气瞬间凝成一团雾。忽然,两个城建监察大队的“制服男”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烟,顺手熟练地操起老王放在筐面上的杆秤,双手握住两头用力往膝盖上一磕,“叭”一声脆响,秤杆断成两截。
  “谁叫你在这卖的?挑走挑走,下次再看到就罚款。”叼烟男说。
  “我的秤……”
  “秤什么秤,没罚你款、没收你水果就不错了。影响市容,懂不懂?快挑走。”
  附近几个眼尖的挑担卖水果的和推着小车卖烤饼的小贩一溜眼逃了。
  老王自认倒霉,心里恨自己刚才没注意观察“敌情”。唉!秤没了,水果也卖不成了,回家吧。
  傍晚,香妹回来了,担里也还剩了近半苹果,今天生意不好。知道老王杆秤被折断,香妹也没责怪老王,只说了句:“明天再去买杆秤好了。先烧晚饭吧。”
  老王那14平方米的土墙黑瓦老屋里没有柴灶,当然也不可能用上城里有钱人刚用上的煤气灶,用的是一只简单的一芯三层煤球炉。早晨起来,将最底层的煤球渣取出,最上层换上一个新煤球,通风盖取下,煤球火逐渐旺了就烧早饭。早饭通常是挂面、稀饭或本地产的东阳细米粉。中饭在街上随便买几个馒头,就着两角钱小包装余姚榨菜或涪陵榨菜。傍晚收工回家炒几个菜,做饭就用从矿里带回的那个“半球”牌高压锅,这个高压锅是1985年,老王托单位同事住山南商店边楼房的南昌人杨军回家探亲时在南昌买的,那时算高档厨具了。老王退休后将它带回了老家。做好晚饭,茶壶装满水坐在煤炉上,水热了可以洗碗、洗脸、洗脚。
  煤球炉子缺点是火力不持续,风盖封不好有直接影响,通风口封大了新煤球不能保持到天亮,封小了煤球又不知啥时灭了,又得重新用碎纸碎木引火,麻烦。
  冬天到了,老王的屋子又小,晚上煤炉产生的一氧化碳容易让人煤气中毒。幸好老王屋子顶上的瓦片四处透风,毒气大部都散发了。
  挑一副担子卖实在吃不消,老王几十年没干农活了,这肩早就懒了。于是老王又去自行车修理铺,焊接了一部两轮平板架子车。这种车当时很流行,发达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催生了发达的物流,各托运部都有不少车夫拉着这种架子车来回送货。人力三轮车装不了三四个大包,架子车一次可装十来个大包,不过这也要看车把式的力气大小。这些穿行在大街小巷给老板送货的人力车夫都是最底层的贫苦人家,靠一身力气拉车挣辛苦钱。
  老王在架子车上又铺了块大木板,这样上层摆一些好看的样品,下层还可装许多。老王瘦小的身躯双手拉着一车水果,有时还要用上一根宽粗的像拉船纤夫的牵引绳挎在肩上。遇到上坡路段是十分吃力的,双脚用劲踩紧地面,艰难地一步步前行,前进三步倒退一步。有时也会碰上好心人在后面帮着推一把,上了坡顶,回头感激地向好人致以谢意。老王心里挺欣慰,“雷锋”虽少,但还是有的,雷锋精神并没有完全消亡。
  近段时间,老王以卖甘蔗为主。甘蔗是紫皮的,约一米五长,每十根用稻草捆扎成一捆。每次老王进个五六捆拉着板车卖。买整捆的主顾极少遇到,都是零散买一根两根尝尝的。卖甘蔗还得附带一把削甘蔗皮的刀,顾客选中哪根后就帮他(她)把皮刨去,再砍成一尺多长的几段。
  时间久了,在凛冽寒风中天天如此,老王的手已完全成了乡村老农的手,甘蔗汁洗不净会在皮肤上积累成灰黑的茧皮,造成皮肤皴裂,一道道血口。回家用热水洗手时,皮肤血口涨开,撕心般疼。每天洗手老王都疼得牙咬着“丝丝”倒抽几口凉气。
  香妹看着,不由得心疼起丈夫来。“你看你,一个国家干部,退休了饭都吃不饱,谁知道卖水果的老头是造原子弹的国家干部呢?!你把你当兵时那些二等功、三等功的奖章拿给他们看看,把你劳动模范的证书给他们看看,咱老王是对国家有功的。……唉,说这些干啥,如今谁还认这个章那个状的,都只认钱了。来,手伸过来,我给你抹点蛤蜊油和冻疮膏。”
  老王手伸过去,香妹一手托着,一手抹药,不小心手按重了一下,老王条件反射地手往回一抽,“丝——,你轻点儿。”
  “你还知道日子苦啊!谁叫你没本事的!你看矿里那谁,总矿那谁,早调到上海,调到那里吃香喝辣了。你呢,为了老大顶替当工人,自己病退把工作弄丢了,官也没了。到老家来,人生地不熟的,给人家看大门,到街上卖冰棒,村里人都瞧不起。”
  “不是你硬要我回老家的么?我不答应你就又哭又闹。……唉——”老王深深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不说了。说多了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哎,谁想到回来会是这样呢。算了算了,早点睡吧。”香妹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也许,她是后悔了,后悔当初硬逼着丈夫回老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下去。今年的冬天不是很冷,但终归是冬天,早晚还是冷得直打哆嗦。这一天,老王的板车连同几十根甘蔗被几个工商所的人扣了,说是县城里不准摆流动摊点,属无证违法经营,妨碍交通,影响市容,予以没收。老王想去夺回自己的东西,怎奈敌不过那几个人。
  空手慢慢走回家,心里直憋屈,这老百姓的生活咋就这么难呐!本想去街上寻香妹的,可香妹是挑着筐随处走,也不知她在哪。等晚上香妹回家了一说,香妹想了想,说晚上去弟弟那,让他帮忙把车要回来。于是晚饭烧了点青菜面疙瘩汤吃,两人上代销店买了一包荔枝干,一小坛绍兴花雕,再拎上自己卖的一串香蕉。
  红兵夫妻俩正在吃晚饭,红兵的媳妇月仙见姐姐、姐夫上门,连忙热情地迎进门。老王往饭桌上一瞥,一盘酱牛肉、一盆排骨炖萝卜、一盘猪肝炒洋葱和一碗素炒大白菜,边上有一瓶“四特酒”,红兵正在小酌。
  香妹把事情一说,月仙推了一把红兵:“姐姐的事你可要尽力去帮呀,明天你去工商所跟龚所长说一下,让他帮帮忙。”
  红兵似乎有点不太情愿,但脸上又不能让姐姐、姐夫看出来,呷了一口酒说:“现在托人办事有点难啊,我和龚所长也不是特别熟,求人家办一次事就欠人家一个人情。嗯,这样吧,姐夫,明天上班你先到我单位门口等,我们再一起去工商所看一下,能不能办成我也不敢肯定。”
  香妹说:“那要不要拿点什么礼去?”
  “可别,你把礼拿人家办公室去,那么多人看到不好。这个,这个,不送礼嘛又不行,总要破费的。嗯,我看这样,你买两条烟,黑塑料袋包上,别让人看得太显眼。明天跟我去。”
  月仙一听,插话道:“诶,红兵,咱家里不是有几条烟么,干脆给姐夫拿两条去,省得买了。”
  红兵扭头斜眼狠瞪了月仙一眼,又转过头脸堆着笑说:“哦,啊,可以啊,家里正巧有,别人送的,也抽不完。月仙,你到里屋柜子里去拿两条给姐姐。”
  月仙转身去拿了两条“三五”香烟,问:“红兵,你看这个行不?”
  “哦,可以了,可以了。”
  第二天,红兵和老王一同来到龚所长办公室,红兵掩上门,让老王从黑塑料袋中拿出烟,摆在龚所长桌上,说明原委。龚所长听完,说:“哎呀,老楼,你看你,还拿什么东西来,这不好吧。”
  “收下,收下,一点小意思,拿不出手。我姐夫的事拜托了,帮帮忙哦。”
  “哪里,哪里,客气了。噢,你们稍等一下。”龚所长把烟塞进抽屉,抓起电话拨了个号:“喂,小朱,你到我这来一下。”
  稍顷,门一推,进来一人:“所长,您找我。”
  龚所长对那人把事情交待了几句。那小朱对老王说:“老同志,来跟我去取车。”
  来到办公楼后停车场,里面有不少被扣进来的三轮车板车。“老同志,你找找哪辆是你的,拿回去就行了。”小朱说。
  老王找了两分钟,找到了自己那辆板车拉了出来,四下环顾了一下,问小朱:“啊,朱同志,我还有些甘蔗放哪了?”
  “甘蔗?不清楚啊。噢,你等一下,我去问问所长。”不一会儿,小朱急步走回来:“老同志,所长再叫你去一下。”
  回到所长那,所长面露尴尬地对红兵说:“老楼,哈,刚才我问了一下昨天办事的,不好意思啊,他们几个好不懂事,不守纪律,那几根甘蔗,嘿嘿,呵呵,被分了吃了。真对不住啊,要不这样,你姐夫的损失让他们几个赔。太不像话啦。小朱,去,叫他们几个凑100块钱立刻拿来。”
  事情这样过去了。老王觉得,家乡的冬天仿佛格外的冷。天冷,心也冷。
  辛苦了一年多,老王夫妻俩卖水果也没挣几个钱。听说村里那位王用仁买卖兴隆,过年前新买了一辆“桑塔纳”,这是村里第三辆私家车了。
  大年三十,爆竹声此起彼伏,人们脸上喜气洋洋。天空飘起了雪花。老王简单置办了点年货。除夕下午,香妹卖水果回来,老王把煮好的猪头和鸡摆上八仙桌,点上香烛、灯笼,和香妹一起祭拜天地,祭拜先祖,放了挂500响的萍乡产电光炮,炒了几个菜过年。
  听着外面的声声爆竹,老王忽然回想起了以前在721矿过年的情景,邻里之间互帮互敬,串门拜年,亲如一家,其乐融融。这家乡过年,各顾各。这几天,村里传叨着王用仁买上小汽车的新闻。老王想,这汽车进入咱中国有八九十年了,这八九十年里能坐上自己汽车的又有几人呢?末代皇帝溥仪坐过,大总统徐世昌坐过,青帮头子杜月笙坐过,如今咱村的农民王用仁也坐上了。唉,我那还在721矿三厂上班的儿子啥时能坐上呢?
  屋外传来一阵阵狗叫。老王推开屋门,零乱的雪花随着朔风吹进了屋,村巷里一个叫花子路过,各家的狗便站在门口大声汪汪。
  那叫花子走近了,香妹抬手招呼着,叫他进屋避避风雪。叫花子作了个揖:“不用了,同志。谢谢你们了,好人。给俺点热饭吃就行啊。”
  香妹忙说:“你等一下哈。”说着话,去盛了碗热米饭并夹了个鸡腿和蔬菜递给叫花子。叫花子扒拉上一口饭,笑呵呵地对老王和香妹说:“同志,过年好!好人有好报的。”边吃着饭边走,渐渐消失在风雪迷茫的除夕夜色中。
  远处,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穿天猴”带着尖厉的呼啸窜上半空,“二踢脚”嘭啪炸响,伴着到处响起的挂鞭,春节,来到了。
  请看下篇《菜蔬记》@原文刊载于第347期《游子》杂志

王红国,男,1970年生,祖籍山西太原,出生于浙江金华,1972年迁入父亲工作所在地江西抚州生活。小学至中学就读于国营721矿子弟学校,1991年大学毕业分配至核工业部721矿任地质技术员。1993年外出打工,辗转于江西、广东和浙江等地,从事过工厂车间技术主管、工厂厂长、集团公司行政秘书、电视台技术部技术员、报社新闻记者、中国国际旅行社行政管理、三轮车夫、水果摊贩、个体超市店主、统计局聘任统计员等多项职业。爱好摄影、绘画、体育、文学。有少量文学作品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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