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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柴事

老街柴事

作者:杨火

       在老街人的生活中,柴火是极为重要的物事。

       我在老街居住的四十多年,从小到大耳畔未绝过长辈们“柴米油盐酱醋茶,居家七事柴为首”“有米无柴空自叹,有柴方有米饭香”“山大没有灶门大,柴多没有日子多”“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等生活经的念叨。昔时的小伙伴皆垂垂老矣,聚在一块,各自有太多陈年往事耐人追忆、太多历史旧迹值得寻踪,共同无法忘却的是那渐行渐远的柴火岁月。

柴灶

      那时的老街人家,屋内都盘有一座黄泥灶。外壁砌的砖块,拐角处呈弧形,预防主妇急急慌慌煮饭炒菜时,被灶角挂了衣服磕了身体。窠臼状的灶膛里一团团黄泥糊面,黄泥掺入了烂麻丝、头发屑,增强拉力韧劲。灶面被石匠师傅抹得溜光平滑,这样的灶面就容易清洗。灶台安放两口或三口铁锅,也有灶额前加口小砂锅的,上方一挂烟囱贴墙直升,探头屋顶外直冲云天。

       小的时候,母亲做饭我坐在灶前烧火。小脸烘得红红的,弯腰弓背摆弄着吹火筒、铁钳、火铲。引燃柴薪、火力不旺或是火将熄灭时,用吹火筒对着火星使劲吹气;用铁钳把柴不断填进灶膛,供给铁锅能量;用火铲把烧残的柴头铲进陶瓮,盖严实了进行“杀碳”。照应着二、三个灶门,手忙脚乱地,那吹火筒最需小心舞弄,有时鼓气一吹火苗猛窜出来,稍不提防就火烧眉毛;有时连续吹火,忘了换气时口要离筒,结果吸了满嘴的烟和灰,难受得泪珠直掉,别提有多懊恼。

       柴火灶烧出来的饭菜特香,是天下食客的共识。

       老街人家的早餐,一般是捞饭煮粥。灶膛里火苗呼呼燃烧,大锅里米汤突突翻滚,待到米粒成饭胚后,用笊篱捞入邻锅加水焖饭,这锅继续煮粥。煮熟了的粥表面覆盖着一层浓浓的膜,是营养的凝聚。老街人家的饮食油荤少,就把这饭汤打出一盆,重新落锅,放入一把剁碎的腌菜干,加点青葱黄姜白盐,作为一道下饭菜,谑称之“鱼皮汤”。我最爱吃这种“鱼皮汤”,大人们说我小时候长得胖嘟嘟,兴许跟经常吃这个有关。邻锅饭熟后底下那层焦黄的锅巴,母亲铲起来团成一大坨,我塞进嘴里大快朵颐,满口香喷喷地至今让我回味无穷。

       柴火灶烹调的菜肴入味,口感丰富,而今的老街餐馆,就有赫然打出“柴火灶”旗幌招揽生意的。

      宋代大文豪苏轼写过首诗,题为“猪肉颂”: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读着就叫人馋涎欲滴,佩服东坡先生不愧为大美食家。如果想试着诗中流程烹制猪肉,必须在柴火灶上,其他煤气灶、酒精炉、电磁灶是无论如何做不出这道佳肴来的。

       冬季在柴灶内煨番薯,是我儿时的一大享乐。灶前烧火任务完成后,我拿两个番薯放进灶膛,通体用灶灰掩埋好。人离开了,番薯在接受余烬熏烤,酝酿美味。放学归来,跑到灶前扒出番薯,倒腾着不让烫手,再掰开煨得乌漆墨黑的硬壳,金灿灿的粗纤维浓香扑鼻,撮起小嘴咬上一口,甜糯糯的味感直达五脏六腑。

柴课

        老街长长的主衢像鱼脊般东西延伸,30多条巷弄就像鱼骨串联在南北两侧。巷弄很多以姓氏冠名,姚家巷、江家巷、余家巷等。我家是住在阮家巷,七、八十户人家,散布巷内和周围鱼塘塍上、樟树兜下、谌义和、邓家新屋、井头边。

       街坊邻里坐横桌子办公的很少,多数是拉板车、撑竹筏、斫柴火的卖气力者和砌砖烧窑、箍桶剃头、钉秤修鞋的手艺人。街邻们对子女不太抱升学致仕、飞黄腾达的奢望,他们敦促孩子上学之余参加劳动,操练强身健骨,将来立身处世好有“本钱”,于是砍柴成为了阮家巷孩子成长的一门必修课。

       常言道“赚钱三大苦,砍柴、撑排、磨豆腐”。磨豆腐苦在熬夜起早,撑排苦在野外的雨雪风霜,砍柴把这两样苦全包括了。深谙个中艰辛的父母们,硬着心肠让孩子修习砍柴课,除了锻炼身骨体力、打磨坚忍品性的着眼点,当然更有帮助家里减轻开销的盘算。

       我的砍柴课程,同大多数孩子一样,也是从耙松毛衣启蒙的。记得是8岁时候,我肩头晃荡着两只大草篮,手中握杆五爪竹耙,跟着小伙伴,走过新丰桥、横港桥,来到三、四里路的坪山。密密匝匝高矮不一的松树林下,风霜凋落的枯黄松针铺满沟沟壑壑,我们用竹耙把松针归拢成堆,再一搂一搂装进草篮,装满后,兴高采烈地挑回家。母亲看到这些绝好的引火物,看到我第一次为家添柴,荡漾在脸上的笑容,许久不曾褪散。

       随着年龄一岁岁增长,我的砍柴功课一步步升级。肩上柴捆的品质,由茅柴进而杈柴再发展到棍柴;单程路途,由三、四里延长到十多里再推进到二十多里;时间由半天到全天,再到“去时东方未晓,归来道上人稀”的十几个小时;横在腰间的那把柴刀,也由弯镰而直镰再茶镰,几度更新换代。

       砍柴所经历的艰辛场景,桩桩件件,在脑海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去程是轻松快活的。一路上,大家伙嘻嘻哈哈讲些荤段子,有人兴致来了,还唱起山歌:

       斫柴郎仔好可怜,一步艰难一步前,

       斫得多来人又苦,斫得少来又冇钱。

        ——呜喂!

       颇有些清代诗人朱景素笔下,“无意带将花数朵,竟挑蝴蝶下山来”那种樵夫的浪漫。

       到了山上,争分夺秒地投入战斗,说笑声立即沉寂了。高强度的劳动透支着体力,加上酷暑的烈日炙烤,汗珠在前胸后背滚爬,不知不觉间,我浑身上下没根干纱了。带来的一竹筒水很快被喝光,口渴难耐之下,寻条路边小沟,顾不得老师立的“爱清洁讲卫生”“不喝生冷水”规矩了,埋头咕碌咕碌的一通牛饮,起身后,一阵畅意弥漫全身。

       我犯过砍柴人常见的柴捆贪大,对剩余体力估算失准的错误,结果归途饱尝了“寸步难挨”的滋味。沉重的柴担叠加饥肠辘辘,下山没走很远人就筋疲力尽了。默记着伙伴们传授的“挑担千万别弓背,越弓背时越觉累”要领,咬紧牙关伸直腰,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喘一会儿,像只负蝂般将柴担蹭进了家门。撂下柴担直奔灶间,先“呼噜呼噜”地送碗茶淘饭入肚,然后拿起衣服毛巾来到河下,将一天的汗渍疲劳尽洗在黎滩河里。

柴市

       从来旧事物都要被新事物取代,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改变。但人有怀旧的天性,常常会想念昔日的风光而勾起怅惘之情。

       我迁离老街三十年了,隔三岔五会去那走走看看。每当徜徉张王殿前,就会怀恋上世纪那个喧闹的柴火市场,而今已完全消失不留痕迹了。

       老街的农贸活动是占街为市,最繁荣的地方在张王殿前。新丰桥头至光巷口,约摸二、三十米区间,集中交易柴薪。清晨,这里聚集起许多人。街面狭窄,卖柴人自觉把柴担靠里侧一字排开,等待买主。买柴人左顾右盼游弋于柴担丛中,寻找卖主。双方谈妥了,买主前面领路,卖主挑柴跟随其后,高声吆喝着“柴来了,让噢、让噢!”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挤了出来。柴市里讨价还价,吆喝招呼,人声鼎沸。体积狼亢的茅柴担、枝丫横斜的杈柴担和柴格箍就的棍柴担,你来我往,挨挨挤挤,煞是热闹。

       卖柴的主要是城郊农民和城里无工作单位的人。阮家巷的谌义和和樟树兜下有两个卖柴汉子:钉根叔和哑巴。钉根叔青年时有份工作,单位精减人员,他贪图那笔买断费,自己辞了职,后来又离了婚净身出户。哑巴的家庭成份高,又是残疾,几个兄弟同他分了家,一生未婚无后。天气晴好,二人就去砍柴上市换取衣食。他俩砍柴不与人成群结对,也不相互作伴,独往独来的,算是自由自在地过了一辈子。谈论起钉根叔和哑巴的草根人生,阮家巷的妇女们喟叹不已。

       也有偶尔“票”一把的卖柴者。我下放三都当知青时,生产队一年到头很少吃上肉。几个社员说,城里新开张了一家“新雅楼”,我们哪天砍担柴卖,一块儿去那开次荤。果然在两天后,几个人踏着晨曦,挑着柴担,兴致勃勃地赶了十多里路,把柴挑进柴市卖掉,上“新雅楼”了却了平日做梦都想吃顿好饭菜的心愿。

       县城大部分居民烧柴都是自力更生,柴市顾客多是父母不在身边的双职工和子女不在身边的老年人,他们没时间或没力气砍柴,灶头之需只有上柴市解决。

       单位食堂和旅店餐馆这些烧柴大户,少有光顾柴市。它们蒸饭烧水都在老虎灶上,燃料是粮油加工厂供应的谷壳,炒菜的大灶很耗柴,它们买的是“排柴”——撑排人用竹筏到黎滩河下游几十里远地砍来的棍柴,交易是在河滩上进行。筏群隔个半月一月的来一趟,柴捆堆得高高的大竹筏,十几二十条首尾相连,左右相挨,浩浩荡荡地泊在南津码头。食堂管理员、餐馆办事人闻讯纷至沓来,一分或八九厘钱一斤,一次买上个几千斤,就可以有段时间省心柴火事情了。

       年年秋末冬初,是柴市购销两旺的季节,天气好和农事闲,使柴市上供给量较平日大了许多。居民们趁机囤柴,把过年和明春的烧柴储蓄好。囤柴时,先要把长柴按灶深的折子“准”好、把大柴劈开,然后挨着自家外墙,重重叠叠地码成垛。以后取用时吐故纳新,尽量保持柴垛高度不降。囤的柴时间越久,烧起来灶内火焰越旺,主妇们就越欢喜。囤柴不仅是老街人家过日子的习俗,还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家境象征。女客们到人家相亲、串门,精明的进门瞧瞧柴垛,就能瞧出些事情来。

柴殇

       家乡境内群峰连绵,山林广袤。在我很小的时候,四郊树木茂密,柴源充足,人们砍柴不用跑远路,二、三里的下桥、坪山就能砍回漂亮的杈柴。石子岭、楮林陂等郊区农民,甚至不用单独花费时间砍柴,哪天田间做事早出晚归些,就有一担柴挑回家。

       待我长大以后,砍柴是越来越艰难了。县里的烧窑业迅猛发展,砖窑、瓦窑、陶窑、石灰窑,连同后来异军突起的瓷窑,“队队建窑,村村举火”。一座窑就是一张吞噬木柴的“老虎口”呀!老百姓家的柴灶,一根杈柴折成几截来烧,那砖窑点火后,大捆大捆往窑门里塞柴,一窑砖要昼夜不停地烧上六、七天。才二十来年光景,丰饶的蓊郁山林变成了贫瘠的秃岭光山,远远近近“千山柴薪绝,万径樵踪灭”,居民们纷纷改用煤、气、电,老街的柴事活动从根本上被阻断了。

       在古老的柴事活动中,砍樵人创造积累了许多知识技能。记得学习砍柴时,伙伴们为我随堂授课,斫茅柴不是砍而是割,要平着镰一扫而过;砍棍柴用更大更重的茶镰,左手扶住柴身,右手抡刀往斜下方一刀两断,不能反复补刀,那叫“锉柴”,几根柴砍下来,会把虎口震麻的;磨柴刀时,刀身侧倾角度要正确,如果被你磨“圆了口”,那么使劲磨再久,刀刃都不会锋利,还有识柴、捆柴、挑担等全都大有门道。如今,这些闪耀着劳动人民智慧光芒的知识技能,同着老街的许多传统技艺,成为再无用武之地的“屠龙术”,黯然退出了历史舞台。

       任何一种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质载体的。老街民众的许多良俗美德,在柴事活动中得到了充分展现。那种再累再难也不丢弃肩上柴担的吃苦耐劳精神;那种同伴中不论手脚敏拙、步履快慢,都要共去共来的团队精神;那种卖柴时秤杆翘得高高的,总不与人锱铢必较的大度;那种把气力看得很轻,体恤孤老妇弱,热情做好“准”柴、劈柴、垛柴等售后服务的善良等等。岁月无情地淘汰了老街人家的柴事活动,但是先辈留下这份精神馈赠,不会随之湮灭,它们将在新物态载体中继续地发扬光大。

       我不为老街人家的弃灶停樵悲哀,而为社会的这种发展进步欣喜。毕竟使用新能源、新灶具要方便、快捷、清洁得多。不然,经过持续多年的绿化工作,现今县城的四周群山又都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了,何以居民们无人见柴起意,重执镰刀,再上柴山?

       走在已经是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的老街,依然的“长廊五里遮天,骑楼双排坐地”,依然的“枕河人家临窗汲水,当街商铺立柜迎宾”。可是,不知为何,眼前熟悉而又新鲜的老街,我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望着蓝天飘荡的白云,想起了,是炊烟!千门万户柴火灶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那再也回不来的老街柴事,带挈着再也看不到的袅袅炊烟,将永远缭绕在我的心头,定格在我的梦中。

       @原文刊载于第363期《游子》杂志

杨火根,籍贯江西黎川。1952年出生,1968年下放农村插队,1986年黎川一中任教。2012年退休。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江西省诗词学会、江西省楹联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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