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精确与责任
下午四点，8个学生鱼贯而入，在圆桌前坐好，很安静。徐总拿着笔记本却离开了圆桌走过来。我看她的小脸黄黄的，原来含情脉脉的双眼噙满泪水，到了我的办公桌前，用一种要哭出来的腔调轻声跟我说，“对不起，韬哥哥，都是我的错。”话音未落，晶莹的泪珠已经滚落下来。我不吭声，看了她一眼，走向圆桌。她低着头走回来坐下，禁不住用手帕擦着眼泪。
我不想安慰她。按照我的投资惯例，交易时间是绝对不见外人的。但是今天中午，她约我见一下她们认识的所谓周易大师。我本来不同意，但她说已经约了来人下午一点半在楼下的咖啡厅见个面，她已经说好了就见半个小时，因为孙老板打算请他做公司的特约顾问，年薪5万元。孙老板美国来电话，希望听一下我的意见。我当即表示，反对聘请此人。但想了一下，仓位不重，CPI的数据上午10点就出来了，大盘也没怎么跌，应该风险不大，所以就同意了。说实话，我也想见识一下大师风采，毕竟，已经好久没有接触此道中人了。
但是，到了咖啡厅一见面，我的印象就不好。来人姓张，徐总喊他张大师，他好像很享受这个名字。他看起来50多岁，身材不高，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乱糟糟的，脸色灰灰的，形象有点猥琐，却很能抽烟，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被烟熏得腊黄。如此相貌，好像配不上大师的称号。看我来了，张大师微微欠身，算打了一个招呼。看到徐总一脸崇拜的神态，我有点恶心。想了一下，也许是文人相轻的心理？这样不好吧。于是坦然地跟他交流起来。
“张老师，您做预测，是靠什么方法的？”
“我用摇卦、拆字、数字三种方式起卦，用六爻配合周易来解卦。”他深吸一口烟，“中国的周易文化博大精深啊，可惜的是懂得的人太少了。我是自学30年，交友无数，还得到过邵伟华大师的亲自指点，所以才能在圈子里有点名气。”
我看他滔滔不绝地谈跟邵伟华大师见面的细节，过了五分钟还不想结束，忍不住打断他，“张老师，您能预测到今天股市上涨或者下跌多少点吗？”
“完全可以啊。”他又深吸一口烟，头向上仰，眼光迷离，好像在默默心算。我看了一眼徐总，她的小手托住下巴，景仰着张大师。
又过了5分钟，张大师说，“嗯，我起的是乾卦，三爻动……”
“您不必说过程，跟我说一下结果吧。”我打断他。
“扬老师，我敢确定：今天不好，要跌30多点的。”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一听，有点放心。我出来的时候跌了20多点，跌30点应该算可以吧。不过，我并没有停下，“张老师，您能准确点，下跌三十几点呢，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吗？”
张大师一愣，“那怎么可能啊。不对，没有人这么做过。我想想，应该能的。我试试看。”他有点慌，再次仰头看天花板，双眼迷离，又过了几分钟，他连吸几口烟，把烧到烟蒂的烟头灭掉，然后摇头，“不可能，我还没这么高的水平。”
“哦，我们投资讲究精确的。”我淡淡地说，“如果不能精确预测到涨跌幅的小数点后两位数，对于指导投资是没有意义的。”
“小扬，你这就不对了吧！”张大师恼怒地说，“小数点后两位，怎么可能对投资有意义呢？现在上大街花钱，谁还用毛和分？不都是用元来算的吗？”
看来，他要怪罪我的精确？我无意搅黄他可能的5万元的年薪。但是，我还是坚持说，“张老师，买2元的股票，跌2毛，就是10%，投资家是不能容忍这两毛钱亏损的。不只是我不能，资金方也绝对不会容许你没有把握去投资，然后一不小心亏损10%。”
看到我站起来要走，徐总赶忙打圆场，“扬老师，再坐一会吧，指数如果精确不到小数点后两位，选股还是可以的吧。张大师说上海金陵还会涨，昨天就验证了呢。”
我呵呵一笑，“投资选股，好像不能只选代码，也要把业绩预测到小数点后两位啊。”
我看到张大师的眼神透露出愤怒和不屑，此时，徐总的电话恰如其分地响起来。我看她有点慌张。
接完电话，她声音有点颤颤地说，“扬老师，崩盘了，股市跌了120个点了。”
我一听，立即站起来，“小徐，我出来半小时，亏损一百万，你要负责任的。”
现在，看着她擦着眼泪的样子，我有点不忍心。但是，这是难得的一次教育她的机会。也许，今后一年，她都不会再让我交易时间出来见人了。
“今天，我们的课程学习如何赚钱。”我开口道，“我先请最近赚钱最多的同学讲吧，你们八位，谁赚钱最多？”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展飚应该赚钱了吧，今天权证涨得不错啊。”我问道。
“唉呀，老大，别提了，”展飚垂头丧气，嗓门却很大。“我要做权证，徐总不允许，她说我们要向扬老师学习，价值投资，还说要超越扬老师，让我买股票，我想西藏药业停牌那么长时间，开盘肯定能涨，所以今天就盯着它看了，一大早集合竞价到了35，觉得有点高，就想放弃，没想到开盘前越来越低，到了25以下了，我就集合竞价报进去24，没有想到开盘23.79全部成交了，收盘不到20元了。要是让我做权证，我今天最少赚20%。”
“哦，那你亏损多少？”
“百分之十几吧，不算多。”
我听他如此说，怒火腾地升起来，“你说什么？亏损百分之十几？到底是多少！”
“我，我，我没算。”展飚有点畏惧地说。
“收盘市值多少？你总该知道吧！”
“42万多一点。”
“多多少！”我吼道。
“我，没，没注意。”展飚脸色变红了，再也不敢抬头。
徐总在旁边轻身说道，“扬老师，他收盘市值423786.21元。”
“那么，哪位同学赚钱最多？”我问她。
“他们都是亏损的，没有人赚钱了。”她翻着笔记本，“张宁宁亏损最多，现在的市值是386722.38元，周明清亏损最少，现在市值是481565.78元。这张表，我给你吧。”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累计亏损超过30万了。再看看这些学生，头低得最深的，应该就是张宁宁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几天亏损就超过20%呢？
我盯住张宁宁看了一会儿，她始终不抬头。马尾辫的根部扎着一束红丝带，显得那么耀眼。“张宁宁，你先来，说说看，怎样才能赚钱？”
张宁宁不吭声，许久，在旁边同学的提醒下，她抬了一下头，我看到她满眼的泪水，脸庞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很快，她又低下头，不吭声了。
“张宁宁，问你呢！”我厉声说道。
“呜……”张宁宁终于克制不住，哭出声来。徐总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巾，我看到徐总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旁边传来另一个女孩之的哭声，我看了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廖雪，”徐总代她回答。
“哈哈哈，真是可笑，你们昨天还那么风光，今天跌了一下，就这样子了，啊？张宁宁，就你这样，还能当投资家吗？”
“我不做了，我不当投资家了……”张宁宁边说边哭，边站起来，向门外跑去，马尾辫晃来晃去，红丝带一闪，人跑出门外。
徐总见状，也站起来，跑向门外。
“周明清，为什么你亏损最少？”我用温和的语调问道。
“嘿嘿，”周明清干笑一声，挠了一下他的秃脑壳，哦，不，脑壳上的毛长出来一点点了。“我没别的，我按照数量化组合模型，平均买进20个股票，在9月3日的5257点买进，到今天收盘5113点，大盘跌了2.8%，我亏损3.7%。我做得其实不算好，没有跑赢大盘。”
我点头称许。其他人精神低落，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
“周明清的做法值得借鉴，”我说，“他最值得敬佩的地方，是精确。咱们做投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精确，千万不可以有大约、差不多、也许、可能这种词出现在我们的投资报告中，更不能用这种精神去指导投资。像展飚这样的，是缺乏投资家素质的。”我看到展飚很不服气似的，却欲言又止。“大家讨论一下，为什么展飚没有精确自己的亏损数据呢？注意，我们的这种讨论，绝对不是针对展飚个人，而是因为它反映了大家普遍的投资心理。”
在我的启发下，大家慢慢开始发言，有的说是因为亏损太大了，不忍心去算亏损多少。但立即有人说不对，因为张宁宁亏损更大，她收盘后算了一次又一次，说自己亏损22.66%，数据很精确的，而且说了好几遍，心理负担很重。有的说是因为他不服气，认为责任在徐总，所以不想去算。还有的说是因为钱不是自己的，所以不上心。还有的说是因为没有时间算，在想明天怎么做。我听了，心里暗想，他们这样说展飚，其实更是在说自己。这些学生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一些因素在。
大家发言的过程忠，展飚就慢慢流露出不屑，等到最后一个人发言结束，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说，“你们说的都不对。我是从来没有亏损这么多，自己不相信，觉得自己运气背，觉得这个公司不适合我。我也不想做了。”说完，他一抹胡须，站起来，也朝门外走去。
我没有拦他。看看大家，大家看着他的背影，都不说话。看到门关上了，大家又转回头来看我。我两手一摊，“就这样吧，大家回去好好总结一下最近的操作情况，怎么亏的，怎么赚的，总结一下。明天呢，我们继续讨论如何赚钱的话题。”
几个年轻人恋恋不舍地走出我的办公室。我看了一下时间，今天的培训时间不到半小时。可是，这个班，还能持续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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