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结成霜
寂寞的黑夜海滨
痴立着一位男子
他紧锁眉头，满腹愁疑
他对着大海喃呢
请给我解释这人生之谜
——海涅《北海·问海》
舒曼 | 幻想曲集 I.夜色
摄影：拈花一笑
再过几天，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也要翻过去了。生在上海，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深秋时节，气肃而凝、露结成霜的凌厉。倒是淅淅沥沥、冷冷热热、反复无常的天气，折磨得我一直在感冒。下午，偶然看到楼下的阿姨，把枝头最后的一点桂花拍下来，我才想起十月满城的桂花，早已零落成泥。
感冒，感冒，感冒
加班，加班，加班
踏在十一月的阶梯上
最后的秋风冷得人直打喷嚏
我想找支可以让我安静下来的曲子，结果却把旧唱片，翻得一地都是。每天看着快乐的兔子乐此不疲地在购物篮里，增加心仪的商品。我才发现，都要双十一了，我计划中的一堆书稿，还没有动笔。下周就要还的书，也才看了个开头。同学在养秋膘，我却在痛苦地减肥。
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心中却想变成一只三指树懒，抱紧枕头和零食，睡到下一个春天。
舒曼 | 幻想曲集 V.在夜中
温斯洛·霍默画
半夜里写不出稿子，没法睡觉，只好裹起厚厚的毛衣，躲在露台上抽烟。
十二点的大都市，此时，就象一只没有睡意的黑猫，爬过凉凉的瓦片，翻过沉默的屋檐，留下莫名的气味，让人心神不宁。仔细倾听：远远地，仍有汽车嗖地一声，划过凝结的时光，留下一条长长的、寂寞的尾巴。
又一扇窗户暗了下去，半夜的露台，泛着冷冷的月光。没有写作的思绪，只有手指上半截香烟在烧。深秋的寒冷在我那被感冒搅成浆糊的脑袋里，结成了厚厚的一层霜。
既然写不出东西，只能反复回味下午听过的唱片。在这安静的夜色中，旋律开始缓慢地旋转着。那是1837年，舒曼在病中创作的《幻想曲集（OP.12）》，在我查到的资料上写着：这组钢琴套曲，灵感来自一本当时的小说情节：一位被思念折磨的年青人，乘着夜色游过海峡，去看望守望在彼岸的情人，然后，两人在彼岸的夜色中默默地拥抱、相吻，最后又在夜色中匆匆离去。
这组八支钢琴小品组成的套曲，下午我心不在焉地听了好几遍，可一直到无人的深夜，我才仿佛真正地抚摸到它律动旋律的线条。从第一首《夜色》中的思念，到第五首《在夜中》的相拥，中间相隔着一片寂寞不安的海峡。最后，当相爱的人再次分离，留在这个无人之夜里的，只剩下一地清冷的月光和无法收拾的心绪。
舒曼 | 幻想曲集 III.为什么
1837年，舒曼刚刚从漫长的病痛中捡回一条命，左手两根弹钢琴的手指，又因为并发症，失去了知觉，年青时钢琴家的梦算是彻底终结了。
更焦心的是，那年因为克拉拉父亲作梗，舒曼与心上人不得不天各一方，无法相见。没有人记得默默无名的舒曼，整个欧洲都在为他的心上人——美女钢琴家克拉拉的音乐会疯狂。为了让女儿忘记手指残疾的恋人，克拉拉的父亲特地为女儿的音乐季，安排了一位英俊年青的钢琴助手。
生活与事业，心一片茫然。清冷的夜色，在失眠的额头上静静燃烧，把那望穿秋水的思念，烧成一段段的寂寞枯灰。他一定想象着，优美的音符从克拉拉灵巧的指尖上流泻而出，肆意汪洋，象潮水一样，将他围困。他一次次地追问夜色中的大海：为什么相爱的人，要如此分离。
我没有十万个为什么，我也没有望穿秋水的思念，我只想站在露台上一个人静静——这是十一月的第一个夜晚，月白风清，奇妙的音乐把这寒冷的诗意写在了季节的扉页上，在你想合上它时，却悄然拨动了你的心弦。
我轻轻背诵着海涅的诗歌《问海》：
请给我解释：这人生之谜
令人烦恼的时光从何时开始
告诉我：人生的意义
告诉我：我们从何而来
又要赶去何方
舒曼 | 幻想曲集 VIII.最后的歌
在远去的昨天与未知的明天之间，今天的忙碌真的有意义吗？
为什么我不够有钱？为什么我不够漂亮？为什么我总是感冒？如果答案在昨天，结果早已注定。如果答案在明天，我们又将如何穿过今天的泥泞，去揭开生命的谜底？
我们忙碌不息地工作与生活，然后却迷失在疲惫与无聊、贪睡与零食中。我们总是无法穿透城市之夜的昏昏沉沉，在冬天的门口，又生怕离开温暖的室内。至少，渡过了1837年的寒冬，舒曼重新找回人生的方向，最终在2年后艰难赢得了克拉拉的爱情。
我依然看不到舒曼的大海，我也不确定，他为何要在套曲的最后一首《最后的歌》中，用高昂的《马赛曲》作主题，也许他只是想告诉远方的人儿，在忍受了所有空虚寂寞冷之后，春天迟早会来临。
十一月桂花零落成泥，突然的寒冷，让我终于从滞涩不通的呼吸中清醒过来。在熬过了秋天最后一次感冒之后，今夜，我必须完成这篇随笔。我想起海子的那句诗：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寂寞冷山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海子《秋》
伊波里托夫· 伊凡诺夫 | 高加索素描，小村庄
1883年，24岁的伊波里托夫· 伊凡诺夫刚刚从圣彼德堡音乐学院毕业。相比大名鼎鼎的老师里姆斯基.科萨柯夫，和同门一批才气横溢的师兄们，老实、内向、才华平平的伊凡诺夫，平淡得几乎不值一提。毕业那年，他就被老师安排到刚刚并入沙皇俄国版图的外高加索山区小国格鲁吉亚，传播音乐的种子。
他来到格鲁吉亚的首都——古希腊传说中，英雄伊阿宋夺取金羊毛的著名古城。创建了一所简陋的音乐学校。并在这片荒凉的传说之地，呆了整整十年。然而，让他老师和同学相当意外的是，这位从小在沙皇帝都附近长大的孩子，却意外地被这片神奇而寒冷的土地迷住了。
十年里，伊凡诺夫爬遍了格鲁吉亚的每一座大山，留恋于壮阔而陡峭的雪山、牧场、古老的修道院，甚至无数次深入一个个偏远的小村庄，记录下那些从来不为外人所知的舞曲与旋律。十年后，当他的恩师，终于将他重新召回圣彼德堡时，他之后完成了一部著名的交响组曲《高加索素描》。
苍凉的旋律，沿着高加索陡峭的山脉，平静地盘旋。瞬间将你心灵，引入寂寞冷山包围着的稀薄空气中。当旋律缓缓地滑入大山的阴影中，你甚至可以感觉到，血液仿佛被凝结了一般。
对俄国人而言，高加索是一个神秘的域外之地，它意味着彪悍的哥萨克骑兵，意味着神秘的中亚游牧民族。每当你爬上一座陡峭的山，你经常会看见那些沉默地驻立在山巅的伊斯兰修道院，它们仿佛不为时间的流沙所动，在永恒的寂静中，独自沉思。
然而，伊凡诺夫的音乐最妙之处，并不是寒冷。每当它的旋律几乎要冻住你的血液时，坚定而有力的鼓点，就会由远及近，从旋律的深处热情地涌出。色彩丰富的配器，沿着山民们奇异而粗犷的舞步突然次第盛开。仿佛偏偏要在这天地的苍茫中，宣示着生命的顽强、不屈。在这寂静之中，彰显生命的热烈。
强烈而质朴，热情而丰富的《高加索素描》，为这位老实人赢得了意外的声誉。不久，伊凡诺夫迁到莫斯科，成为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教授，并在1905年俄国革命后，代表改革派成为学院的院长。
然而，年青时那些留地高加索大山下的，浪游时光，寂寞而单纯的旅行，也从此一去不返。在20世纪初俄国纷乱而动荡的历史潮流中，伊凡诺夫的身体心灵都渐渐地衰老了。当俄国的现代乐派兴起时，他成了古板的落伍者，在苏维埃的红色文化中，他又不够进步。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40多年，相比那一代，强势崛起、享誉世界的诸多俄国音乐大家，伊凡诺夫的的名字变得渐渐无足轻重。就象他当年毕业时，被老师“发配”到荒凉的大山一样，这个现实的世界，似乎不是他的舞台。
1934年深秋，已经重病的伊凡诺夫，自己把自己重新流放到遥远的过去。他独自离开了莫斯科的家，回到了那曾经留下他寂寞青春的雪山与小村庄。那一片让他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
没人知道那次旅行到底经历了什么。人们只知道，在1935年1月，当伊凡诺夫被人送到莫斯科时，已经奄奄一息。没过几天，就黯然离世。人们在他最后的手稿里找了一部名为《格鲁吉亚之夜》的神奇作品。这是一部为钢琴、单簧、双簧、长笛与巴松管而作的五重奏。
竖琴一般的精致琵音，仿佛雪山的冰凉剔透的山泉，从空灵寂静中泊泊涌出，在泉水般冰凉清澈的包裹中，坚定而深沉的和弦，带着深秋之夜的寒意，仿佛古代修道院里，寂寞中的祈祷。
双簧管如歌般的温柔吟唱，千回百转，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悄悄地勾动起音乐家生命中那根久落红尘的暗哑弦音，带着淡淡的、透明的忧伤，在荒山之夜宁静深邃的灿烂夜空中，轻轻地飘荡回响，夹杂着山民欢乐而纯真的舞步，在星光下翩翩起舞。
踩着十一月冰凉的天梯，伊波里托夫· 伊凡诺夫就这么飘然而去，不带走一颗星星。一切美好得仿佛，这个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人间。
人生如梦，滴梦成冰。
秋去如歌
枯草霜花白
寒窗月影新
——陆游《霜月》
凌晨，我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着，迷失在高加索山区音乐家的足迹，却没有任何收获。我猜这位叫作伊凡诺夫的音乐家你可能从来没有听说，就算是让你把格鲁吉亚从世界地图找出来，你都不一定做得到。
然而，不朽的音乐，依然沿着岁月在流淌。秋去冬来，春又至。没完没了的春花秋月，就让它象歌一样地流淌在你记忆的深处。
午夜的露台上，寒冷，却让人神清气爽。
在我的身后，厨房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兔子还没有睡觉，她熬了一个晚上的糖藕，终于出锅了。浇上浓稠的糖浆，撒上细细的桂花，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这是她为我俩准备的夜宵。
一颗陌生的星星在天边闪烁
我们又要离家远航
又要相隔多少城镇
当机场跑道亮起串串灯光
我们这里凌晨寒风刺骨
但在那未曾到过的远方
总有奇妙的事吸引我们前往
——前苏联的老歌《希望》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