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走，向右走
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
而是鞋子里的一粒沙子
——伏尔泰《格言》
F大调弦乐四重奏，小夜曲 | 第二乐章 行板
无名氏油画 | 约瑟夫·海顿排练弦乐四重奏
在维也纳国立博物馆中有一副作于1790年的不起眼老画，作者无名氏，标题却吸引了我的眼球——约瑟夫·海顿排练弦乐四重奏，在画面最显眼的位置，穿戴整齐的海顿老爹，左手抚着小提琴，拿着琴弓的右手正在翻动乐谱，大师似乎正在对前方的另一位小提琴手提示着什么，仿佛在说：
托斯特，这个乐句加上点揉弦……
姑娘们或坐或站地在一边饶有兴味地聆听着，大提琴手用狡黠的眼角余光，一边演奏一边偷瞧着大师，整个画面生动地再现了遥远时代，宛如家庭聚会般的音乐生活。
1790年在欧洲史上，是一个纷纷扰扰的年份。一年前法国巴黎的暴民，刚刚占领了著名的巴士底狱，王公贵族横死街头。连奥皇治下的维也纳也风雨飘摇。也正是这一年已经58岁的大师，刚刚被自己服侍了整整30年的宫庭强制退休。中老年下岗，对多数人是件悲催的事，不过对海顿老爹而言，反倒象是从巴士底狱里放出的犯人。在宫庭里维维诺诺地做了30年乐长，每天涂脂抹粉毕恭毕敬地等候主人吩咐，老老实实交了30年作业，还要写一些自己一向不CARE的歌剧，估计海顿自己都腻味了。
凡高油画 | 田野中的云雀
比海顿早退休4年的老同事、宫庭小提琴手——约翰·托斯特也一样不甘寂寞，背靠着有钱的娘家，干起了音乐经济人的行当。过去一直照顾他的老乐长海顿自然是他最看中的主顾。他向海顿定购了6首弦乐四重奏，因此1790年出版的这组充满了精气神的四重奏，也被称为托斯特四重奏。
这组著名的四重奏中，最有名的就是其中第五首D大调的《云雀》，欢快如歌的旋律总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的小鸟的啁啾，时而委婉地在枝间互诉温柔，时而又排云而上，直引诗情到碧宵，留下一片明丽的春光。四件音色相近的弦乐器，犹如四位知心老友，在春日草地悠闲的茶话会上，品茶聊天。正象法国著名文豪司汤达所形容的：
第一小提琴是一位机智的健谈者，他总是提出话题，并且挥洒自如地引导着对话；第二小提琴抑制着自己，专门照顾别人，仿佛是温厚的绅士；中提琴是饶舌的女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给大家的对话增加了温暖；大提琴则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绅士，只要他口吐高论，在座的就只能洗耳恭听。
如今没有人知道无名氏的油画中，1790年的海顿老爹是在排练哪首曲子。除了1790年包含了《云雀》的OP.64，还有一组1788年出版的OP.54/55，也是当时老爹得意的曲目。
在这组1788年的弦乐四重奏中，有一首叫剃刀的曲子和1790年海顿的一件有趣轶事有关。1790年时，一位英国的音乐出版商萨洛蒙，亲自来到海顿家中拜访，当时海顿正在刮胡子，老旧的剃刀不小心伤到了老脸，海顿顿时破口大骂，指着天花板，声称他愿意用他最好的弦乐四重奏，去换一把锋利的剃刀。一进门就听到海顿嚷嚷的萨洛蒙正为如何取悦打动大师发愁，他灵机一动，赶紧跑回宾馆，把自己崭新的剃刀拿来送给了海顿。有了新剃刀的老爹果然心头大悦，特别从1788年的那组托斯特四重奏中选出了一首，送给了商人萨洛蒙。
剃刀之名自然是后人因为这个故事加上去的。然而，当流畅顺滑、色香味十足的音乐响起时，我的脑海中，总会强制性地跳出一副海顿老爹满脸泡沫，心情愉悦地拿着剃刀刮胡子的家庭画面。而且在不远处的厨房里，丰满的厨娘正在用小火炖着老爹最爱的小菜——肉馅樱桃红焖兔肉。
这位热爱生活的音乐大师，将古典奏鸣曲式大量应用于当时刚刚兴起的弦乐四重奏中，制造出犹如朋友聊天一般的温暖优雅的音乐氛围，并最终形成了4把弦乐器、4个乐章的经典音乐结构，被公认为古典音乐史上最重要的题材——弦乐四重奏之父。性情随和的他，经常对着学生，用红焖兔肉来讲解奏鸣曲式的真谛：
呈示部，要像爽口的开胃菜，激起你的食欲，让你充满了期待；展开部，混合，变形，将各种配料一起烹煮，产生新的味道；再现部，所有主题回归，和弦形成解决，就像出炉的一道菜——肉馅樱桃红焖兔肉！
不知道，当时海顿那位长着反骨的学生、奏鸣曲之王贝多芬是否听过这段色香味皆佳的古典高论。
第三乐章，柔板
萨洛蒙的来访，当然不是为了送剃刀，吃兔肉的。他其实是为了邀请海顿去英国演出，他原本想找莫扎特，但是1790年那会，可怜的莫扎特正好贫病交加，为了给老婆治病，手头紧到连去英国的路费都凑不出（旅费要自理喔），只能含泪婉拒了萨洛蒙。莫扎特与海顿都是当时音乐之都维也纳最大的招牌，转请退休赋闲、身体精神倍儿棒的海顿，顺理成章。当时，除了1786年的几次法国之行，海顿还真没怎么出过国。而且，老同志对遥远的英国充满了未知的期待。
时代正在剧变，飞翔的鸟儿急不可待地试图乘着狂野的西风扶摇直上。
就在海顿接受邀请，准备离开维也纳的前夜。酸溜溜的莫扎特，特别跑来为海顿送行。当年莫扎特只身来到维也纳闯天下时，他唯一敬重的同行就是比他大24岁的海顿。在离开父亲之后，他甚至把海顿视为精神上的父亲，一见面就会亲昵地叫他一声：老爹。只不过这一次，吃着兔肉，莫扎特的心情却是百感交集。他其实很想去英国，在他还是少年时，曾在英国演出学习。一晃而过，20年前的旧事如今仍历历在目。那天，莫扎特抓着海顿的手，担心地说：
老爹，你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概念，而且你几乎不会说英语啊！
海顿笑着自信地回答道：
我的语言，全世界都能听懂呢！
醉不成欢惨将别，最后的临别时刻，莫扎特哭红着眼对老爹说：
也许这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说再见了。
温斯洛·霍默水彩画 | 危险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1791年1月2日，59岁的海顿，在萨洛蒙的陪同下，第一次渡过英吉利海峡，在陌生的英国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高峰。而莫扎特，却在这年的冬天英年早逝。人生的离别，美酒美食全无了滋味，未卜的前程，比苍茫的大海更加深不可测。
莫扎特在1785年时，曾深受海顿弦乐四重奏的影响，创作了自己最有名的一套“海顿四重奏”，提献给亦师、亦友、亦父的海顿。其中最精彩的一首《狩猎弦乐四重奏》，可谓深得海顿风骨。这首狩猎的第一乐章，充满海顿式的活泼而劲键的精气神。而它的第三乐章柔板，又有着莫扎特典型的优美、敏感而多情，在绵绵不绝的旋律之下，仿佛藏着诉不尽的依依别情，却又欲说还休。
美人如玉剑如虹
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还在孤独的开放
所有她可爱的侣伴
都已凋谢死亡
——托玛斯·摩尔《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伦敦交响曲之四 | 奇迹交响曲，第三乐章
汉诺威音乐厅
虽然英语很烂，但正如海顿自信满满的那句：我的语言，全世界都能听懂。在18世纪率先步入资本主义社会的英国，荷包满满的商人与富有阶层，正在迅速代替华服假发的贵族，成为音乐欣赏的强势主力。规模巨大的音乐会，在维也纳几乎不可想象。这里的市民对来自音乐之都的海顿，报以了难以想象的热情。特别是海顿那些交织着惊喜与幽默的交响曲快板乐章，在这里大受欢迎。在颠簸的海船上呕吐了近一周，突然被伦敦的热情包围，让老爹得意洋洋，1月8日，他在给故乡友人报平安的信中兴奋地写道：
我的到来激起了巨大的轰动，接连三天各家报纸都在刊登有关我的消息。人人都想认识我，至此为止，我不得不每天在外面吃六顿饭……
除却抱怨这里物价“出奇得贵”和“市场叫卖货物的声音不堪忍受”外，伦敦人的热情以及盛大的公众音乐会的新鲜感着实让海顿着迷。一位伦敦的富商朋友甚至送了海顿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第一次见到海顿，神奇的鸟儿就大声地“老爹、老爹”地叫个不停。英国著名的皇族圣地牛津大学，甚至授于了海顿音乐博士的头衔。
想想自己过去30年，服侍着老欧洲那些颐指气使的贵族老爷们，每天要在老爷门口，毕恭毕敬地站着，等主人起床，向主人汇报工作。这里的热情与礼遇，让快60岁的海顿怎能不感慨人生之奇妙？
汉诺威音乐大厅
3月11日，伦敦豪华的汉诺威音乐大厅，首演了海顿为这次英国之行特别创作的一组交响曲，当演奏到其中第96号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时，听众欣喜若狂，后排的听众向前挤试图一睹老爹海顿的尊容。这时，后排的一座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媒体添油加醋地写道：“幸好听众都挤到了前排，吊灯才没有砸到任何人，海顿惊谔地看到了这一幕，他脱口说了一句：“真是奇迹啊！”，于是第96号交响曲，立刻被冠以《奇迹交响曲》之名出版。
问题是，有朋友把这则新闻拿去找海顿本人求证。海顿一脸懵然的表示，不记得有吊灯掉下来过。记者出版商总喜欢瞎编故事，然而，从命运的天花板上，掉到海顿老爹怀里的意外惊喜，的确接二连三。成功、金钱，当然还有女人。远离了老家著名恶妻，与手下女歌手绝望地苦恋了20多年之后，英国的女人们，很快让老爹焕发了第二春。
雕版印刷 | 丽贝卡·施罗特肖像
首先进入海顿生活的英国女人，是一位富商的女儿——丽贝卡·施罗特。她的父母过世时，留下了15000英镑的巨额遗产，但是要得到这笔遗产，前提条件就是嫁给父亲指定的遗嘱执行人。小女子曾经坚决不从，要死要活地想和一位落魄的钢琴教师私奔。她的家族干脆塞了500英镑给这位钢琴教师，让他马上人间蒸发。不得已，丽贝卡只能从了父亲的遗愿。然而，500英镑可以棒打情郎，却无法真正终结丽贝卡的青春之梦，不久这位父亲指定的老公不幸早早去了天堂。当守寡的丽贝卡第一次去听海顿的音乐会后，就疯狂地爱上了这位比她大20多岁，算不上英俊的奥地利音乐大师。她不仅重金请大师到家里为她上音乐课，还以身相许。
两人并不算长的爱情，一直持续到1796年，留下了22封热烈的情书为证。没人知道两人为何分手，在第二次英国之行后，海顿曾有留在英国的打算，然而终究敌不过思乡心切，俩人的故事也在天各一方的分离中被时间冲淡。
升F小调40号钢琴三重奏 | 第二乐章，如歌的柔板
1810年在海顿离开人世的一年后，海顿生前好友克里斯托弗应邀给大师写传记，得到了丽贝卡写给海顿的22封情书复本，据说，海顿担心分手后丽贝卡要回情书，特意将这22封情书抄了一遍留作纪念。看着这些手抄情书复本，让克里斯托弗不解的是：这些情书往往到了热烈处就戛然而止，留下一堆明显的划痕。显然海顿抄下这些热烈的文字后，又自己把这些部分涂掉了。
文字可以涂掉，3首写给丽贝卡的钢琴三重奏（第38、39、40）却无法涂掉。爱情总能赋予音乐最美妙的激情、温度与永恒的印迹。这三首梦幻般的钢琴三重奏，成了夹在海顿长长一生中的精致书签。当海顿回首英伦往事，时间之海在他记忆的沙滩上留下了一片美丽贝壳。俩人以音乐结缘，又在音乐中相忘。
这三首钢琴三重奏，从两首明媚的大调开始，最后以一首寂寞、伤感的升F小调结束。人们常说：升F小调是暗红色的寂寞，代表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对老练的作曲家而言，调性的选择，本身就暗含着某种不愿言说的情绪。
有本传记小说，名叫《玫瑰女孩：海顿最后的爱人》，讲的就是海顿与丽贝卡的故事。作者把英国之行比作海顿生命中美丽的夏天，把丽贝卡比作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是一首英国古老的民歌，不过这个歌名与歌词，却是英国诗人托马斯·摩尔在海顿离开英国十年后才填上的。1810年时，英国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海顿的生命却已永远沉入黑暗。
考夫曼画 | 沉思的缪斯（以安娜·亨特为模特）
相比里贝卡，英国女诗人安娜·亨特与海顿的故事，就要单纯的多。安娜爱慕着海顿的优美、质朴而动人的音乐，海顿则单纯的只对这位小诗人的诗歌格外欣赏。他甚至难得地在自己那组著名的《12首英国歌曲》中，选用了安娜的九首诗歌。特别是其中一首《美人鱼之歌》至今仍在流传。诗中唱道：
让我们在阳光闪烁的碧玉之海上舞蹈
来吧，我将指引你那条通向珍珠的道路
和我一起走，将穿过岩石与珊瑚
跟随我，跟随着我
海顿一生都保持着，农民之子的质朴与乐观，他的生命中似乎一直缺少某种贝多芬似的激情与深沉，也没有莫扎特的敏感与精致，他的艺术歌曲与其说是艺术歌曲，还不如说是优美纯净的民歌，他很少象德奥艺术歌曲大师们那样，从当代优美的抒情诗歌中汲取灵感。反倒是安娜·亨特那种近乎童话般浅白而单纯的语言，在海顿的心中，激起某种深深的共鸣。
12首英国歌曲 | 快乐的痛苦
图：安娜童话诗绘本《蟋蟀之歌》
这位女诗人，无论是在她生活的那个动荡变革的时代，还是今天，都算不上什么高大上的诗人，她只关心蟋蟀的歌声，狐狸的小忧郁。她那些浅白而单纯的诗歌，至今还在流传，成为孩子们床前美好的读物。
1795年8月，海顿离开了英国——这片赋予他自由、爱情与欢乐的迷雾之岛，再也没有回来，就象是一本合上的大书。蟋蟀在秋风中歌唱，岁月飘落成歌，海顿老爹已经63岁，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他还有14年的时光。他老家的小兄弟莫扎特，已经先他一步去了天堂。漫长的生命，在海顿的心中留下了长长的记忆，成功与失意、悲伤与欢乐、无奈与缠绵、离别与回归，然而在海顿的生命与音乐里，总有一道阳光，穿透了人生的一切，把生活的希望从浸透了雨水的泥土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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