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五月节总是特别热闹。这些年来，几个相熟的同乡京官，轮流作东。今年轮到黄，他的寓所在烂缦胡同东头，戊戌年掉脑袋的谭复生，当年就住在他家隔壁。
黄家布置得很有节味儿。一进大门，两边都插上了蒲剑和艾虎。进了院子，大北屋门上贴着两张黄纸朱砂的天师符和钟馗像，客厅茶几上点了两根红烛，摆着一盘核桃酥饼，上头印着五毒，还有好几碟子的红樱桃，黑桑椹，白桑椹。
“咱们先就着果碟、冷盘喝酒，”黄高兴地搓着手，“呆会再吃粽子，有赤豆小枣的，也有嘉兴粽，肉的。”
高兴归高兴，喝着喝着，还是免不了说到家乡的乱事。
“前日看《时报》，长沙乱事已经平息，但宁乡、益阳，各地会党相继而起，虽然署湖南巡抚杨文鼎死命镇压，仍收效不大，兵来匪往，吾湘民众大受困扰，唉！”
“那些都不算什么……”
“那什么是大事？”黄的眼睛睁得溜圆。
罗竖起两根指头：“一，事情闹得那么大，咎由谁负？责归何方？这是朝廷头痛的事情……二，烧了衙署、学堂，还好说，烧了领事馆、教堂，洋人不依不饶，如何赔偿，从何赔偿，定当大开谈判，大费周章。子芳，你说呢？”
彭点点头。“杨文鼎在省城用了霹雳手段，赖子佩指认一个皮匠将其绑于树上，他当时在皮匠手上咬了一口，于是凡手上有伤疤的，尽数搜拿，赖道又说领头的有个癞子，于是长沙城内，这几天一个癞子都看不见，大牢里下了几十个癞子！听说杨对身边人说，不杀不足以立威……大约民变暂时可以平息，善后倒的确很棘手……”
“湖南咨议局局长谭延闿二十四日带头上奏，说‘湘乱由官酿成，久在洞鉴，事前湘绅屡请阻禁、备赈，有案可查’，不赞成分罪士绅，这怎么说？”
▲ 谭延闿
“湖南绅权顽重，谭组庵当然这么说，”罗鼻孔里哼了一声，“朝廷已有批复，咨议局职司立法，不宜干预地方政事，等于是驳回了。”
“朝廷这话说得有些失当，”我抿了一口雄黄酒，“咨议局代表一省之舆论，怎么能说与地方政事无关？我瞧如此内重外轻，恐怕正是动乱之源……先不说这个，子芳，赔偿的事谈得么样了？”
“部里正跟各国使团在核算呢，诸位想想，不单是损毁房屋财物，还有军舰出动，转送难民……哪一处不给你算进赔偿里去？开埠七十年来，这种事变，可有我国占着便宜的？”
饭桌上气氛一时很郁闷。
倏忽又是一个多月。不出所料，湖广总督瑞澂、湖南巡抚杨文鼎会奏的折子，对地方文武多有维护，对士绅则大加打压。岑春蓂，还有藩台庄赓良，定的交部议处，赖承裕，还有盐法道兼长沙关督监朱延熙、长沙协都司贵龄、左营守备周长泰、消防所长游击龚培林、警察委员知县周腾，一并革职。而长沙士绅王先谦、叶德辉、杨巩、孔宪，即行革职，“从重治罪”。折子还说“现值朝野筹备宪政之际，正官绅协合进行之时，如任听此等劣绅，把持阻挠，则地方自治，恐无实行之望”。
“这是敲了谭组庵他们一记闷棍，”黄笑着跟我讲，“筹备宪政，地方自治，湖南闹得很凶，朝廷这次算是给他们一点苦头吃吃。”
“这没什么道理，据各报及奏折上所述，三月初三，因善化县郭令许次日平粜，人众已然散去，但巡警捉拿滋事人刘永福一名，次日民众复聚，索还被捕之人，巡警本来已有松动，但巡抚岑春蓂申饬巡警道赖承裕，说被捕之人，一经聚众要挟，便准省释，政体何在？不仅不准释放，反要严加弹压，这才酿成民变的呀！官惹出来的事，却要士绅来分责……”
“朝廷当然要对地方官吏曲宥一点，你听说了吧？此次赔偿，由湖南与各国领事就地议决，湖南奏闻，要向大清银行借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分三年还清本利。”
▲ 大清银行
“这事准了么？”
“不准能怎么样？朝廷又没有金矿银矿，外务部都不管了，最后，不还是着落在杨文鼎这些人身上？”
“笑话！真是笑话！”彭一进门就大声地嚷嚷。
乱世的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天热如炉，一转眼又秋了，再一转眼，雪已经下了一寸多厚。
我们都等着听什么笑话。但总得让人摘去大帽子、护耳，脱下大衣服、换皮袍，再到炉边暖暖手，喝杯酒祛祛寒不是？
“还记得五月节吗？那时我就说，善后的事棘手，果然！从五月谈到现在，德、法、美、日、挪威五国都议定付款了，只有这该死的英吉利，始终定不下来，几个月下来，部里的堂官都换了两个！”
“究竟是卡在什么环节上呢？”几个人都很关心此事。
“还不是争多竞少，讨价还价。外务部就像个掮客，在中间斡旋调解……我这不是开玩笑，英国领事开出的照会，价码是五十三万七千两，这个数目比德、法、美、日、挪五国的总和还多！虽然英国出动了军舰，毕竟不是他们跟中国打仗，这里面定有浮领，照会里也没有详列损失清单……哪知杨文鼎给部里来电，说经双方调查核实，英方损失超过五十四万，英国已经通融了不少，而且付银只需平色例银，不需足色纹银，等于英国已经做了让步！”
“地方官愿意吃这个亏，外务部不落得顺水推舟吗？那又有什么枝节？”
“嘿嘿，所以说是笑话啊。杨文鼎给部里的电文里说，其余五国都顾念邦交，在要的数目上，有的打七折，有的打八折，赔英国的款子呢，不指望折扣那么大，希望给个九五扣总可以？谁知谈了许久，英国领事坚持说要公使同意才可以，于是湖南打电报要外务部帮他们去给英国公使谈，看能不能九五扣偿付……”
“那是多少？”
“大概五十一万多吧……部里很为难，这事师出无名哪，要是你说英商浮领，可以据理力争，现在承认人家报的都是实情，却又无端要求打个折扣……诸位知道，英国人最难讲话了……”
▲ 英国使馆旧址
“到底帮他们去讲价了没有？”
“搁了三天没动，杨文鼎又来电报催问，说年关将近，商人急需现款，这种时候还债，一般都可以打个折扣，想必英国人也是这样……而且英国领事出示照会时曾说，不能多减，那末，少减或者可以？……就是这样一派说辞，部里被逼得没法子，只好给了英国公使一个照会。”
“结果呢？”
“结果是不行！英国公使当面说，他们的赔款数额因为太低，曾被英商在本国提起控诉，指责他们不为侨民争利益，现在万万不能再减，如果湖南一再迁延，那两国就要翻议。话说到这般田地，部里只能原样回复长沙了。”
“长沙怎么说？”
“还说什么，吓得屁滚尿流，今天来电，说全款已经照汇到汉口银行。这事就算结了！”
“这么说还算圆满？”
“圆满？嘿！”彭的眼神里夹着怨愤与担忧。“银子进了洋人的口袋，湖南地方上呢，立时就得开始还第一期借款，本息照付，转过年来，长沙的米是不是要更贵？湖南真的像杨文鼎说的，人心大定，地方绥靖了吗？”
雪簌簌地下得更大。那是宣统二年的腊月十四日，还有十来天，就该祭灶、封印、过年，宣统三年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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