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小姐》
'对不起，你爸病得那么重，还让你……'一只肥厚的书抚过我的背部，解开了我的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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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816个作品
作者：荞麦花
我就是个祸害
'爸走了。'凌晨时分，哥哥从房间里出来，试图绕开我，从墙角挤过去。
我抬头看他，一夜之间，他小了一圈。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张脸就像存放了一冬天的烂苹果，要样没样，要色没色。
'我去通知亲戚们。'他闷闷地说，出门的时候，趔趄了一下，我发现他腰塌了，仿佛昨天夜里真的有鬼魅鞭笞了他。
我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我不想惊动屋里那个人，那个我喊了25年爸爸的人。
时间倒退回半个月前，我广州出差。刚下飞机，打开手机，一条信息弹跳了出来：
'爸病复发，见信速回。'
来不及取行李，机场大厅里，我拨打了哥哥的手机。他说：他正在医院交费，医生说，爸爸胃癌复发转移，需要立即住院。
'医生说没说，这回需要多少钱？'我急不可耐地追问--我想估算一下，我账户上的钱够爸爸在医院呆多久。
'医生没说。英子，咋办啊？'手机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我能听出来他在那边哭了。
'让医生给爸用最好的药，钱的事情我来解决。'挂断电话，我的腿却坚持不住了。如果那天，你正好在广州白云机场，你会看见一个女人在行李转盘前哭成了一滩泥。
他，那个我喊了25年爸爸的人，其实不是我亲爸。我亲爸埋在一个小煤窑的废井里已经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他们是工友，一起下井，一起挖煤，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们有时候也会聊天，说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家乡的风俗物产等。他们都没有上过很多学，所以只能出苦力，但他们都盼望着，有一天，能让自己的孩子不出苦力就能过上好日子。
小煤窑冒顶了--他们都被埋在了下面，但，我亲爸死了，他压碎了一条胳膊。
矿井被封了，煤老板要哭死了，钱路断了，贷款咋办？死伤的人咋办？他说，那几天那个平日里夹着小黑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老板彻底塌了菜。
我亲妈到底拿到了多少赔偿款，他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他呆在医院里。一个月后，没人再往他的账户上交钱，医院给他停了药，他就回家了。听人说，煤老板最后还是跑了。
'都不容易。'这是他对那段黑暗日子做的最后评价。
他回了老家，缺一只胳膊，没法再出门打工，换了他妻子去一个建筑工地给人做饭，他在家带孩子种地。
两年后，一天早晨，他起床开门，门外一个包袱滚了进来，和包袱一起滚进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看见他，扁扁嘴哭了：爸爸……爸爸……
他从那个小女孩的眉眼里似乎看见了故人的影子，他够不上小女孩的哭喊，用一只胳膊扯开包袱，一堆小女孩的衣物里，啥也没有，连一个字条都没有。
后来，他说，他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亲妈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把我送人。在这之前，她一定花了时间，让我认识了照片里的他，所以，我才会一见面就喊他爸爸。
凭空多了个来历不明的闺女，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他妻子特意从工地赶回来给他摊牌：无论是谁的闺女，都不能养。
不养咋办？再扔出去？扔出去也行，送福利院也行，但就是不能自己养。
最后，他妻子哭着说：无论如何不能用她的血汗钱，养一个来来不明的野种。
据说，我自从见了他，就像一只袋鼠一样吊在他脖子上。他说：那会儿，也曾想着把我送走，好歹给我找个好人家，能吃好穿好也行。但一想到，那天早上，他一开门，我就扑到他怀里大喊爸爸，他就下不了送我的决心。
最后，我留下了，他妻子一年以后嫁给了一个在工地干活的外乡人，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残疾人，带着两个孩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该吃饭的时候，我有饭吃，该上学的时候，我也和别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了学。
与别的同学不同的是，我没有妈妈，却有一个大我五岁的哥哥。
再后来，村子旁边通公路了，他求了村里的干部，在公路旁边开了个小卖铺：卖烟酒零食。
为了多卖点钱，小卖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开门，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因为你不知道那些过路的司机什么时候会来买东西。也许半夜他们困了，想买盒烟，也许他们突然饿了，想吃包泡面。
反正一直开着门，就有生意做。他乐呵呵地说。
再后来，哥哥初中毕业以后，退学回家了。哥哥说：妹妹学习好，我的书让她替我念吧。
少有的，这回他竟然没对哥哥发脾气。后来，哥哥就和村里的人一起出外打工了。他说，出外干啥都行，就是不要去煤矿挖煤。
我继续上我的学念我的书，我告诉他：放心吧爸爸，我不会像哥哥一样当逃兵的，我会考上大学给你争光的。
我心无旁骛，一口气考上了大学。拿到通知书那天，我那个骄傲啊，当着哥哥和他女朋友的面，我对他说：爸爸，看，还是我争气吧。
是呢，是呢。咱家也出大学生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只手不停地颤抖。
'呸，你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要不是为了你，你哥大学都毕业了。'哥哥的女朋友突然变了脸色。
'闭上你的嘴！说啥呢，你！'哥哥大声呵斥女友，脸涨得像猪肝。
'他才是您的亲儿子，醒醒吧，这么些年，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你们还要牺牲奉献到什么时候？两个傻瓜蛋！两个傻瓜蛋！'
哥哥的女朋友连夜走了。像他妈当年一样，伤心地走了。
原来，哥哥已经见过了她的父母，这一次，是要征得爸爸同意。如果没意见，他们就准备两家共同出钱，在县城交套小房子的首付，结婚过日子了。但回家之后，才知道，这些年，因为旁边新开了一条高速路，小卖铺的生意已经很是萧条，有时候一个星期都卖不了一百块钱。哥哥打工寄回来的钱，有部分已经被我花掉了，余下的，爸爸说，那是留着给我上大学的。
经过那次打击，哥哥消沉了很久，我上了大学以后，反倒更能理解他了。
虽说当年是他主动退学的，但这里到底有多少无奈和痛苦，尤其是看到昔日的同学纷纷大学毕业，做起了白领金领，自己却只能卖苦力。要说哥哥不后悔，肯定是骗人的。
大一那年寒假，家里气氛冷得像冰窟。小卖铺最终还是关门了，哥哥一个冬天，也只是零星地去干了几天活，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喝酒，小卖铺没卖完的酒快给他喝光了。
看着醉醺醺的哥哥和唉声叹气的爸爸，我第一次感到了罪恶，是的，是我拖累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我，他们至少会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在一起，或许他们还会添一个女儿或者儿子。至少，哥哥的生活节奏不会被我打乱，他现在也早该大学毕业了。
好吧，我欠你们家的，我还好了。
大年夜的晚上，我突然跪在了爸爸面前：让我做哥哥的媳妇吧。
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来赎回我的罪过。反正我和哥哥也没有血缘关系，就当他们家养了个童养媳妇好了。
啪！啪！两个耳光，一个打在我的左脸，一个打在哥哥的右脸。
想过你妈为什么要跑那么老远把你送给我吗？想过吗？爸爸用那只打了我们的手拍着自己的腿，老泪纵横。
寒假开学，哥哥和我一起离开家。我去上学，他去打工。
那天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只是到了学校以后，我收到哥哥一条短信：你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大学毕业，我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还谈了男朋友。我真的在像爸爸期望的那样，向着幸福的道路努力狂奔。
如果……现实生活果然没有'如果'。
爸爸病了！胃癌！
我问了医生，医生说，也许是因为饮食不规律，也许病人自身基因……想起那些年，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铺，我的心就像被人揪着一样疼。
我上班以后的工资，男朋友的工资，哥哥这些年打工挣的钱，全部加在一起交到医院。我们三个人看着爸爸被推进了手术室，又被推出了出来。
'爸爸，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有句话，我没有说出口：爸爸，千万不要再病了，因为我们都没钱了。
哥哥攒的娶媳妇钱又一次清零了。也许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他没有喝酒，出院的爸爸，还需要他的照顾。
他说，等爸好一点了，他再出去打工吧。
但是，复发，该死的复发，半年之后还是找上门来了。
我没有打电话给男友。如果我告诉他，他肯定会把自己的存折都给我，像上次一样，但我知道那个可怜的数字和我的一样瘦小。
男友人品很好，工作也很努力，我知道，假以时日，他一定会给我带来光辉灿烂的明天。
我能等，等他慢慢地不断升迁，等到他羽翼丰满……像他说的那样，等他给我最好的生活。但那都是将来时，不是现在进行时。
我能等，但医院不能等！爸爸不能等！
如果他最终也没混出个人样，我也可以给他一起过苦日子。只要我爱他，他爱我就行。
但爸爸不行，没钱，他就等于没命！
广州的宾馆里，我一夜未眠。
天亮之前，我发出了一条短信。我怕，天一亮，太阳底下，我就没了勇气。
三天之后，我从广州直接飞回家。爸爸已经转到了单人病房。
哥哥说，有个人来医院一次性预付了10万的医药费。问他，他只说，老板吩咐的。
我说：放心吧，那个老板就是我，是我吩咐他那样做的。
因为交了钱，因为有人给医院打了招呼，爸爸的待遇提高了很大一截。早上来查房的大夫都换成了胸外科主任。哥哥说，这个人的号，我们以前打死都挂不上的。
白天，我在病房守着爸爸，夜里换成哥哥。爸爸说，夜里还是哥哥陪床比较好。我知道，他是怕万一有什么情况，吓着我。
从医院出来，没有回家，我打车去了城郊的宾馆。
前台直接领了门卡，上电梯，开门，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慌张害怕。我知道，床上有人等我，那是我三天前就约好的。
第二天，去医院前，我洗了澡，换了衣服。晚上和哥哥换班后，我又回到了宾馆。
'对不起，你爸病得那么重，还让你……'一只肥厚的书抚过我的背部，解开了我的内衣。
'卖，也要讲点职业精神吧。'
我在心里给我亲爱的男友告别，给我的过去告别。
风萧萧兮易水寒，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周后，爸爸又做了第二次手术，医生说，放心吧，这次切得很干净。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问他：复发，是不是因为上次没切干净？
床上，黑暗中我给那个人说：谢谢！
谢谢！TMD谢谢！
我只是去水房打了壶开水，回到病房，爸爸已经拔掉了输液管子。
哥哥嗫嚅着说：刚才有个女人来过了。
爸爸出院了。他用一只手拔掉了他身上所有的管子。闻讯赶来的医生看了他一眼，就马上快步去走廊打电话了。
天黑了。
我的天彻底黑了。
爸爸将我关在了门外，只有哥哥陪着他。刚才哥哥说：爸走了。
在离开医院不到10个小时之后，爸走了。在医生说，这次切得很干净之后，爸走了。
'你就是个祸害，早晚你要害死他。'哥哥的妈妈这样说过，哥哥的前女朋友也这样说过。
她们说得没错！
我就是个祸害！
责编：苏龄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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