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的夏天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李清照《如梦令》
G.C.Lindsey | 雨滴
摄影：拈花一笑
在我家阁楼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把上世纪产的红棉牌木吉它，原木色的琴面上早已满是灰尘。不知何时，一根尼龙弦已经断开。这不是什么好琴，而我，也不是吉它高手，甚至调弦都调不准。
大学时我用它弹过半截的《爱的罗曼史》、《绿袖子》和《雨滴》，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一直弹不好《雨滴》开头的滑弦部分，每次左手手指从一个和弦滑向另一个和弦时，声音都连不起来。我的高手朋友教过我无数次，我却一点进步也没有。我记得一位损友甚至对我说：听我弹《雨滴》，简值就象点眼药水时，药水不小心流进了鼻子里。
每年初夏雨季，我都会去阁楼上看看它。当我摸着它的琴身时，就会想起这些旧事。兔子一直担心，飞蛾小虫子什么的，会在它空空的心里结网。我经常对自己说：也许我应该给它买个琴盒，让它安静地睡着。每次就是想想，想了许多年也没买。
摄影：拈花一笑
在我可怜的吉它史上，唯一有点色彩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夏天，我刚刚拿了男生寝室吉它挑战赛的第三名（一共就十个男生参加），奖品是两张电影票。
当时的曲目是吉它大师叶佩斯改编的经典西班牙民谣《爱的罗曼史》，男生比的是谁弹得快。在弹完全曲的选手中，我弹得最慢。当系里的几位女生评委宣布名次时，我还曾经耿耿于怀，这些女生的品味。
年青时，大学寝室里经常有各种比赛，从打牌到弹吉它，吵吵嚷嚷地度过一个个无聊的夜晚。其实我也不知道，为啥要学吉它。大家都在乱弹琴，一个人的寂寞，一群人的孤单。就在那次吉它比赛之后，我的吉它梦也做得差不多了，没有弹会几首曲子，也没有泡到一个妞。两张电影票，制造了一个空出的座位。等到放假的时候，我已经很少练琴了。
暑假时，一位好久不见、玩摇滚的好友来我家玩。
我们吹着电风扇，喝着桔子汽水，他帮我的吉它调好弦，然后自顾自地玩了起来。他一开始弹了些什么，我全忘了，只记得他突然说：嗯，手已经热了。弹点正经的给你听。他叉开腿，认真地把吉它的琴腰靠在左边的腿上，开始弹古典吉它之父塔雷加的名作——《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炎热而安静的下午，同学长长的手指在尼龙弦上波浪一般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音符象清澈的溪水一般，滑过我的记忆。我惊叹了，我一直以为他只会扫几个和弦！
我从来没敢尝试这首曲子，我那笨拙的手指，根本不可能尝试轮指的难度。在这首伟大的曲子面前，我小小的虚荣心彻底崩溃了。那个下午之后，我的红棉木吉它就再没有弹唱过。我占有着它，但似乎从来不曾拥有过它。它是属于我同学的。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女孩？你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花还没有结果就凋零了？你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搬家，你都没把那把没用的吉它扔掉。
在吉它空空的心中，那个夏天的声音仍在回响。
二十多年过去了，它竟然成了我逝去青春里，体积最大的一件遗物。
暮光之城
今天我远离众人
独自在那峭壁上
凝望着河流
我看见一匹孤零零的马儿
听见一只离群的鸽子
在那儿孤单地悲鸣
——拉斐尔.阿尔贝蒂《风之谣》
音乐是件奇妙的事物，她不仅能轻松地撬动你封存已久的记忆，她还能带着你去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领略你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景色。这就是佛朗西斯科·塔雷加的名作《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阿尔罕布拉宫著名的桃金娘中庭，透过阿拉伯风格的雕花廊柱，你能望见，一方清澈的水池，被两排修剪整齐的桃金娘花（也称爱神木）簇拥着。水池上倒映着古代格拉纳达王国辉煌的历史，它也是整座宫殿的核心。1492年，这座宫殿的主人摩尔人博阿布迪尔，在他美丽王国即将陷落时，曾在这里哭泣，他的母亲痛心疾首地说：你哭得像个女人，只因为你没有像个男人一样保护我们的国家。
穿过桃金娘中庭，就到了大理石铺就的狮子庭。
十只白色大理石狮子托起喷泉，清凉的泉水溢出托盘，沿着大理石上整齐的浅槽，流向宫殿的每一个角落，滋润着遍布宫殿四处的桃金娘花与玫瑰。这座宫殿和他主人一样，充满了女性柔美的气息，甚至连狮子也塑造得象喵星人一样萌态可掬。
当古代西班牙真正的狮子——伊莎贝拉女王以胜利者之姿，在这里接受摩尔王递上的王国钥匙时，摩尔人那段充满艺术气质的历史被终结了。只剩下秀美的宫殿与花开花落的玫瑰。
安德鲁·塞戈维亚演奏
后世的西方古典音乐大师经常来到这里，他们看着古老的阿拉伯风格雕廊上的美丽植物与神秘抽象的曲线，相互缠绕成的华美装饰，无不叹为观止。在西方古典复调音乐中，不同声部的音乐线条交织对位，形成华丽的装饰音色，与这种古老的装饰艺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因此，在古典音乐史上，人们把这种风格的音乐作品称为阿拉伯风格曲。在这类别致的音乐中，诞生了无数的经典之作，而塔雷加1896年的古典吉它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更是其中最绮丽的篇章。
1896年时，44岁的塔雷加，在热心的赞助人康娜丝女士的帮助下，来到格拉纳达这座摩尔人废弃的著名宫殿游览。群山环抱中，古老的宫殿沉默在夕阳温柔的余晖中，历史的纷争都已经远去，只留下玫瑰与传说。半生飘零，花开花落，那一刻大师一定感慨颇深。当天夜里，他就把观后的印象和感受化作了这支旷古的名曲。那怅然若失的淡淡忧伤，沿着绵密华美的快速轮指音群，静静地流淌。在山云花影的回响中，带着你的心灵，象晚风一样，穿过这座古老宫殿的玫瑰色城墙。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塔雷加毕生致力于古典吉它的创作，规范了吉它演奏的标准姿势，还和吉它制作名家托雷斯一起，确立了古典吉它制作的标准样式。让这件最具西班牙风情的乐器，焕发出深沉而绮丽的光芒。然而，不得不说的是：在1896年时，吉它仍然被当时主流音乐世界冷落。大师甚至无法用他手中的吉它，为家人换来一个安稳而温暖的家。
他的一生几乎都在巡回演出，然而到1896年时，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已经很难再满世界的赚钱。自从第一个女儿病死于马德里的冬天，他很想在安达卢西亚温暖的海港城市巴塞罗纳定居。然而他没有钱。教吉它的可怜收入，甚至无法支撑他的日常生活。幸好富有的、热爱吉它音乐的康娜丝女士，慷慨地为他和妻子、孩子提供了一套在巴塞罗纳的旧房。
回首半生，人生如寄，繁华如梦，怀古而抚今，苦乐悲欢都汇成了一言难尽的旋律。当你沉醉于曲子那华丽的轮指时，你是否也能感受到，那深藏在音乐家心中的一份悠长的寂寥？
玫瑰的心事
你的双眼什么模样
以及你的秀发与双手
我只留下了额头上你的那一吻
像一只蝴蝶
——洛尔迦《情诗》
塔雷加 | 阿拉伯风格绮想曲
叶佩斯演奏
阿拉伯摩尔人的王朝在西班牙的历史上存在了800多年，这800年也是流浪的犹太人、西方的天主教徒与穆斯林和平相处、相互唱答爱恋的800年，如今你在西班牙依然可以感受到这段独特历史的回响，实际上，这种影响在塔雷加的创作中早就存在。
1888年，他就写过一首《阿拉伯风格绮想曲》，这首曲子同样是我最喜欢的吉它名作。每次听到吉它名家叶佩斯的这个演奏版本，总能让我联想到阿尔罕布拉宫那条曲径通幽的浪漫玫瑰小径，那里至今仍繁花盛开，轻声低唱着爱情的歌谣。
西班牙名城——阿利坎特
1879年，27岁的塔雷加，刚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他曾经想通过正规的音乐深造，成为受人欢迎的、以钢琴创作的主流音乐家。然而他的作曲老师阿里塔偶然听到了学生的吉它演奏，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力劝塔雷加：千万不要扔下吉它，它值得你付出一生的努力。从此，塔雷加才坚定走上了吉它创作的不归路。毕业后，他靠举办小型音乐会与教授吉它为生。
在1880年的冬天，他旅行演出来到西班牙东南部的古老城市阿利坎特。在一次演出之后，当地的一位富商热情地冲到后台，要求塔雷加一定要去他家作客，听听他女儿玛丽亚·丽卓的吉它演奏。
塔雷加 | 泪滴
安德鲁·塞戈维亚演奏
在这座充满了摩尔人风情的古老城市，爱情就象是月色下交缠在一起的玫瑰，只要风儿轻轻一拨，就散发出迷人的幽香。其实玛丽亚·丽卓早就爱上了塔雷加的吉它，以至于神魂颠倒，父亲只能把塔雷加请来以慰女儿的相思之苦。在这位父亲的撮合下，女儿不久就拜塔雷加为师，在塔雷加出发前往英国旅行演出前，俩人就已许下了婚约。
1881年的英国之行，是塔雷加一生中最远的一次旅行。带着热恋的余温，塔雷加从阳光明媚的西班牙海滨来到著名的雾都伦敦，心情马上就忧郁了起来。不凑巧的是，在一次伦敦的音乐会之后，困扰他一生的眼疾突然发作了。他的眼睛几乎无法睁开，还止不住地落泪。他对身边朋友表示：突发的眼疾让他心情低落，他只想早点回家。没想到他的朋友却说，你要赶紧把这种心情谱成曲子。于是就有了这首著名的《泪滴》。
是眼病之泪，还是相思之泪，都已不再重要。那晶莹剔透的吉它音符，是缪斯最美的眼泪。其实多听这支小曲，它一点也不忧伤，反而带着几分对爱情的热切期待，当那欢乐的音符滴落在我们心间，总能瞬间化作绕指的柔情。
叶佩斯演奏
1882年，当塔雷加英国归来，一对有情人终于在这动人的泪水中，结成了终身的伴侣。塔雷加其实没什么钱，在丽卓与他的故事里，只有音乐、爱情与泪水。我们流着泪祈祷幸福，我们流着泪感谢上帝，这泪是生活的苦与咸，也是生命的蜜与酒。
传说有一个孤独的国王，用象牙塑一尊美丽少女雕像，他祈求爱神将雕塑变成真人。他不断地祈祷，直到声音嘶哑，泪水流干。国王的痴迷终于感动了爱神，将雕像变成了真人，成为国王的妻子阿迪丽塔。而这个单词，在西语中，则是指天使一般的小女孩。1893年冬天，丽卓在马德里为塔雷加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孩，不幸的是，女孩还没长大就被带去了天国。也许正是因为这段伤痛的记忆，两人决定搬到温暖的巴塞罗纳居住。许多年后，塔雷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写下了这首用波兰马祖卡舞曲节奏创作的阿迪丽塔。
你是否从那深情的舞步中，听到了小天使拍动雪白的翅膀，抖落了母亲伤心的泪水，飞向记忆里那一片永恒的天空？
爱上塔雷加
她坚定而从容
温柔并充满天空
她是永恒清晨的玫瑰
她是月亮的蜜汁
在被埋葬的星河中流淌
——洛尔迦《深歌与谣曲》
塔雷加 | 晨歌
叶佩斯演奏
塔雷加是我研究过的音乐家中，留下言论最少的一位，在赞美与批评面前，他似乎总是沉默不语，活在自己的音乐中。据他学生回忆，虽然全西班牙的人都想听他弹奏吉它，可大师却宁可受穷，也不喜欢在公开的大型独奏会上，展示自己出神入化的琴艺。
然而，在另一面，他却特别喜欢举办小型的家庭音乐会，甚至曾把路过家门口的乞丐，请到家里，然后穿上正装，为乞丐来一场一对一的演奏会。他从早到晚地练琴写曲，深更半夜为了不吵到家人，会躲在浴室里，用毛巾盖住琴弦弹琴。他有一首很有名的曲子叫《晨歌》就是在浴室里完成的。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位羞涩而沉默的吉它大师，他的童年却象吉普赛人一般的狂野。我们都知道，大师瞎了一只眼，而且一生都有眼疾。但你是否知道，这都源于大师小时候的一段倒霉事。
童年时，塔雷加的父母都在教堂里打工赚钱，不得不把调皮的塔雷加交给保姆照看，然而这位没有耐心的保姆无法容忍小塔雷加的哭闹与调皮，竟然把他抱起来扔进了家附近的一条沟里。幸好邻居及时赶到救起了小塔雷加。这事让他生了一场大病，因为感染，还瞎了一只眼，另一只也有了严重的眼疾。然而，也正是因为这场病，担心儿子以后无法谋生的父母不得不决定，让塔雷加和盲眼流浪艺人学习吉它。
于是，在关上一半世界之后，音乐之神又为塔雷加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是幸还是不幸——旁人无法评说。当小塔雷加第一次怀抱陪伴他一生的吉它时，那古老的乐器，就仿佛是孤独国王手中的象牙雕像，你只有不断地努力，不断地祈祷，不断地去爱，吉它才会成为你的爱人。
10岁的时候，小塔雷加的吉它演奏已经感动了西班牙当时最著名的吉它手朱利安·阿尔卡斯，他建议塔雷加的父母把小朋友送到巴塞罗那系统地学习音乐。但对于塔雷加这样的工薪家庭来说，凑足前往巴塞罗那的费用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多亏了他家在巴塞罗那的亲戚帮忙，才促成了这次求学。
好不容易来到巴塞罗那，没有父母的监督，小塔雷加简直是放鸟出笼。他逃过了亲戚家保姆的监管，跑到外面和街头混混打成一片，出入于当地的咖啡屋、酒吧，弹吉他赚钱。父亲知道了之后，自然无法容忍，亲自来到了巴塞罗那，费尽周折才在一间咖啡屋里找到了塔雷加。然而，令人尴尬的是，父子一起返回老家的路费，还得靠小塔雷加再次弹吉它才得以解决。
从此，老爸也开始容忍小塔雷加的执着。在老家，小塔雷加的琴艺不仅为他们贫穷的家庭赚了不少外块，还征服了当地的黑道老大，让他得到了一份娱乐城弹琴的工作。甚至在这位黑老大的资助下，得到了去音乐学院深造的机会。
不幸、叛逆、出走、流浪、回归——人生无常，你永远猜不透命运女神的安排。在黑暗中，小塔雷加一定也曾害怕、孤独与彷徨，但他唯有相信怀中的吉它，才能渡过生命狂野不羁的大海。在西班牙的传说与风俗中，吉它就是盲人的眼睛，他们会用命若琴弦的一生，去寻找生命的失乐园。
塔雷加 | 玛丽埃塔
叶佩斯演奏
图：塔雷加生前用过的托雷斯吉它
不是每一把吉它都有如此美好的故事。
在年青时，我也曾象幻想过抱着吉它，在花前月下为美丽的女神弹唱我的爱情宣言。然而，这终究不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无论你会不会弹吉它，那真正能感动人心，连接你我的，永远是心灵的共鸣。我至今也没学会一首塔雷加的名曲，在岁月的流逝中，我的吉它上落满了灰尘。春去春来春又去，那些我从来没能弹出的音符，仍在我心。
我也找到了我的爱人，我的生活，我的歌。当我对生命的许多东西都不再执着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对音乐依然怀着热烈的激情。渐渐地，我把我的心灵变了琴弦，当那美妙的旋律穿过岁月，在我的心弦上轻轻地一勾，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爱情，就会在心中流淌起来，那些藏在我心中的音符，就会开始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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