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今天来聊一聊金庸笔下的一个小人物。
他的戏份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几百字，但特别有意思。
这个人叫做李四摧，是《倚天屠龙记》里的一个角色。他是赵敏身边的打手，专门负责射箭的，和七个同事一起被叫做“神箭八雄”。
此外，书上说他还是个“小白脸”，应该长得挺帅。
在小说里出场的时候，李四摧神气活现，耀武扬威。他和几个同事都是作猎户打扮，“腰挎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
你大概会说，丫又不是什么一流高手，得瑟什么呢？
那你可就小看我们的李四摧了。先不说别的，你看看人家的工作单位是哪里？是汝阳王府。
汝阳王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换了你，有资格进去做事吗？
他在王府里服侍的是什么人呢？是绍敏郡主，也就是赵敏，是汝阳王的女儿，神一样的人。郡主走到哪里，李四摧等“神箭八雄”兄弟就跟到哪里。郡主不但派他们干公事，还派他们干私事。她老人家第一次给张无忌送小礼物，就是吩咐八雄去干的。
在那么红的单位、给最牛的主子做打手，说射谁就射谁，放到当时社会，还不够威风吗？宰相家奴七品官，何况是亲密的打手？
那个混乱的时代，弱肉强食，哪怕大都城里，有权势、有武力的人见了草民，也是“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一把便抓进寺去。”
作为李四摧李爷，对于平头百姓，几乎可以说想杀哪个就能杀哪个。羡慕吗？
现在我们瞧不起李四摧，那是因为我们是读者，眼光高，只习惯盯着张无忌、张三丰之类的大人物看。
可如果我们是个元朝的老百姓，看到李四摧李哥，可能大气都不敢出吧。其实别说是他本人了，恐怕连李哥的马仔、徒弟，都可以横着走吧。
二
李四摧自己，应该也是很吃苦、很努力的。他这个岗位，可不是光靠拍马屁可以得到的，要有真功夫。
他既然姓李，很大可能是汉人。书上没提他的出身、家世，但蒙元的时候汉人政治地位低，受歧视，有一阵朝廷还要杀尽天下“张王李赵”四个大姓的汉人。
李四摧自己的出身条件这么差，甚至属于按律该杀的，却靠着勤奋和努力，天赋与汗水，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
少年的李四摧，大概也是很有梦想，有拼劲的吧，也一定有很多感人的故事。
终于，他实现了阶层的跃升，成为了励志传奇。爹妈一定很以他为骄傲吧，亲戚朋友也一定以他自豪吧。老家村子里一定传说着他的故事，男孩子们也以李哥为榜样。
此时此刻，当我们的李四摧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大都的大街上，配着王府的腰牌门禁卡，带着“墨羽利爪”的大猎鹰，也一定趾高气昂。
微风迎面吹拂，使他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觉得自己很牛，很是个人物。横行街市，别人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两腿发抖，好霸气啊！
这有点像是《水浒传》里的陆虞候陆谦，“我乃高太尉心腹人也！”
还可以想象的是，我们的李四摧一定超级受女孩子的欢迎。单位那么好，主子那么强势，何况人还是个小白脸！简直不要太完美。
看着那些惊慌地躲闪着他的高头大马、回避他凌厉目光的猥琐路人，李四摧想：我好有尊严，好有体面啊！
三
然而，那一天，威风的、体面的李四摧想吃点狗肉。
在我们今天，吃狗肉的争议很大，被视为是残忍的事。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必须要说，李四摧这个爱好很平常，很普通，没有什么问题。
他去打了一条狗，炖来吃了。注意，以他的身份，上街打个人来吃也问题不大的。可是他只是打了一条狗而已。
他其实根本不用亲手打、亲手炖的，只要放话出去，李哥想吃狗肉，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巴结，给他送肉的。有的人怕会不惜把自己老爹给炖了给李哥吃。谁不想巴结赵敏身边的人啊，哪怕是个打手。
可是李四摧居然不嫌麻烦，亲手去炖肉。
他是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吃肉的，关着门吃。为什么呢？他考虑到了住地万安寺毕竟是个和尚庙，公然吃肉影响不好。
你看我们的小李，这一天，他没有欺男霸女，没有滥杀无辜，他只是低调地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和自己一个好同事——孙三毁一起，亲自动手炖了一点狗肉，喝一点小酒，打算度过一个与世无争的美好下午。
多么温馨的小确幸。他没有伤害到谁，没有影响到谁。他没有擅离职守，也没有得罪领导和同事。
可哪想到，吃狗肉吃出事了。门被推开了，本单位的一个高级打手——范遥闻着味道来了，大马金刀坐在了小李对面。他也来吃肉。
李四摧忍了。在权力的秩序里，人家是高级打手，他只是低级打手。人家比他更尊严，更体面。小李脸上堆满笑容，“端凳摆碗”，请范遥吃肉，还筛上一大碗酒。
可没想到，范遥嫌弃他的酒不好，“都吐在地上”。
他又忍了，仍然满脸堆欢：是，是，我的酒不好，不配给您老人家喝。
你好心好意给人家筛酒，人家一口吐掉，这很过分的，要是在有的地区、有的民族同胞面前这样搞，人家要抽刀子的。
如果是一个平头百姓敢吐李四摧的酒，他早就一耳光打过去了。可是范遥吐他的酒，他只有笑。这一刻他没有什么尊严，也没有什么体面。
四
更悲催的还在后面。
范遥居然要用他李四摧的饭局，去给别人下毒。
作为高级武士的范遥，和另一个高级武士鹿杖客搞内斗。你内斗就内斗，毒人就毒人，凭什么拿我的饭局去毒呢？
这只是我下午的一场小确幸而已啊。
可人家范遥就这么干了。你小李的心情算个屁。
这还没完，范遥还揪住了鹿杖客的作风问题攻击对手，声称在鹿杖客的床上发现了王爷的女人，双方为此又是一番宫斗。
最终结果，范遥和鹿杖客谁也吃不掉谁，握手言和，达成妥协。你们妥协就妥协吧，神仙打架关我屁事？可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范遥提出了一个善后妥协方案：
“将她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被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范遥
什么意思呢？就是一切乱子都被说成是李四摧搞出来的，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李四摧头上。范遥摇身一变，成了见义勇为、怒杀奸夫淫妇的英雄。
真是套路深啊！
他们当着李四摧的面，轻描淡写地商量怎么牺牲掉他，把他“一刀杀了”，就像几个小时前他杀那只狗一样轻松。
范遥干嘛偏偏要选李四摧扣屎盆子，把桃色案扯在他头上呢？很简单！因为他是个小白脸！说出来别人容易信。
我是小白脸我惹谁了？
我这天吃个狗肉，我又惹谁了？
五
将心比心，我能体会李四摧此刻的痛苦和无助。
自己不但会无厘头地死掉，待遇、荣誉还会被褫夺，家里人都搞不好要受影响，自己会从乡亲的骄傲变成臭狗屎。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错在太渺小。在这个体系里，毁灭你与你无关。
书上说，他大惊失色，“要想出言哀求”，却被点了穴道，“苦于开不得口。”
他这时候就像是一条狗。狗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没有资格哀求。
为虎作伥当人家的打手，自以为进入了什么圈子，有多么牛逼，别人多么怕你，其实一顿狗肉吃下来，真实的身份地位就会原形毕露。你以为的霸气，只是你以为而已。
失去了李四摧，赵敏会伤心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不会的。
她曾经失去了更高级的打手阿大、阿二，也没有一点伤心。
范遥栽赃李四摧，如果赵敏知道了，会生气吗？会替李四摧委屈不平吗？恐怕也不会的。
她只会笑笑，“苦大师真调皮”，“苦大师，你骗得我好。”
孩子受了委屈，可以到家长那里告状。但低级打手受了委屈，没有资格去告状。谁当你是孩子了。你永远只是你村子里李老实的孩子，不是赵敏的孩子。
六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有点同情李四摧了。但别急，他还不是最苦逼的。
更苦逼的是他的同事——孙三毁，一个比李四摧戏份更少、更龙套的小人物。
那天，他陪着李四摧，吃了那顿狗肉。
他什么也没做错。你们高级打手要牺牲李四摧就牺牲吧，要嫁祸给他就嫁祸吧，又不关我的事。
可是范遥提出杀了李四摧的时候，居然轻描淡写带了一句：
“还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
孙三毁躺在一旁听见，肯定懵逼了。
为什么要饶上我的性命？
李四摧是小白脸，我孙三毁又不是小白脸！
我招谁惹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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