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为《女子监狱》剧照
我的男房东平时3点就可以下班，那天罕见的加班到快七点，也带回不少电视新闻都没播出的细节。死者是一名26岁的女性，有一定的智力问题，几天前从家中走失，家人早就预料到她出了意外，因为以她的自理能力，在这样的大雪天是不可能存活的。
但家人没料到的是，她竟然是被人害死，而且全身布满伤痕，很显见死前遭受了种种折磨。当天晚上我们围着家里的餐桌，边吃晚饭边讨论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十分纳闷，这样的一个低智女性，连朋友都没有，更谈不上和人结仇，也没有什么钱，怎么会被虐杀身亡呢？行凶者能有什么动因呢？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904个作品
作者：陈 澜
✤
2009年，我通过国家汉办的孔子学院项目，到美国宾州一个小城市的一所公立高中教汉语。这个城市地处美国东北，每年有五个月的时间在下雪。2010年初，又恰逢多年不遇的雪暴，据天气预报所说，某夜雪量达24英寸（约合61厘米深）。极端天气致使交通瘫痪，所有学校停课一周。天气奇寒，又无处可去，大部分人只好学冬眠动物，天天在家睡懒觉。
我当时寄宿在一个美国家庭，房东是一对基督徒夫妇，丈夫是本地警察，妻子全职照顾两个从亚洲收养的孩子，大的是女孩，当时11岁，小的男孩当时9岁。住宅是典型的三层楼的独立房屋，我住一楼，他们的卧室在二楼，平时各不相扰。
美国家庭向来尊重彼此空间，一般情况下只要我在自己房间不出去，就算我睡整天也不会有人打扰我。某天一大清早，我却被敲门声惊醒了。家里的小妹妹在门外敲门嚷嚷，Lan,Lan,你们学校死人了。我以为她开玩笑，编了个新闻想叫我起床，就笑说，我醒了，穿好衣服就出来，别吵。等我慢吞吞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她还在门口，焦急、恐惧、又有点兴奋的神态才让我觉得不像是假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她说，在你们学校初中部的停车场发现尸体了！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我吓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好惨，大雪天被冻死了！匆忙跑去问女房东，她证实了小妹妹的说法，告诉了我更多细节，原来是他杀--尸体遍布伤痕，被卷放在黑色的垃圾袋中，塞进了我们学校初中部停车场的大型垃圾桶，而垃圾桶又被横塞在一辆卡车下面，早上开卡车的工人发现车子开不动，下车检查，发现尸体，立刻报了案。
我在去美国之前，对美国的想象是由美剧塑造的：人人有枪，大麻泛滥，感情开放，命案频发。等我真的到了美国以后，才发现美国大部分普通民众的生活跟美剧相差甚远。特别是东海岸的小城镇，多数人口稀少，生活简单，日子过得几近静谧。我所在的城市晚上9点后几乎没什么人出门，平日里也不大讲究锁门关窗的，从没听说过什么鸡鸣狗盗的事情。
记得我初到美国时，有次去餐馆吃饭，遗落一把雨伞，片刻后折返回餐厅寻找，找不到了。餐厅里其他顾客知道我遗落的伞被人顺走以后，纷纷做出很惊讶的样子，把这当成奇闻。等我离开时，餐厅经理竟然追到停车场向我道歉，表示发生这样的事太让人'震惊'了。
其实在我看来，让人震惊的不是丢了伞，而是丢把伞也值得美国人这样兴师动众的。由这件小事，也可见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城，平日里治安是很好的，有点路不拾遗的意思。这次居然就在眼皮底下出了命案，而且还是有点'抓马'的情节，让整个小城都炸开了锅。
我的男房东平时3点就可以下班，那天罕见的加班到快七点，也带回不少电视新闻都没播出的细节。死者是一名26岁的女性，有一定的智力问题，几天前从家中走失，家人早就预料到她出了意外，因为以她的自理能力，在这样的大雪天是不可能存活的。
但家人没料到的是，她竟然是被人害死，而且全身布满伤痕，很显见死前遭受了种种折磨。当天晚上我们围着家里的餐桌，边吃晚饭边讨论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十分纳闷，这样的一个低智女性，连朋友都没有，更谈不上和人结仇，也没有什么钱，怎么会被虐杀身亡呢？行凶者能有什么动因呢？
真相很快就揭晓了。第二天我起床已近中午，女房东告诉我嫌犯已经全部落网，一共有六个人，三男三女，相片也在本地新闻网站上公布了。我扫了几眼网络新闻，心里嘀咕了一下，怎么其中一个女孩子跟我一个学生有点相像?点开看大图，看到照片下方的名字'安吉XXX'，我大惊--真的是我的学生！脑子里嗡一声，一片茫然。耳边只听女房东还在絮絮的说，这群嫌犯都很年轻，最大的没超过30岁，最小的就是我认识的安吉，不满17岁。他们都是问题青少年，平时经常聚在一起四处游荡。几天前他们又在外游荡时，偶遇了从家中走失的死者。因为无聊，他们将死者带回到年龄最大的那个嫌犯的家里，戏弄她取乐。由于死者智力低下，出现了随地大小便的行为，惹怒了这帮年轻人，他们开始动手殴打她，最后竟至打死。
女房东说：'太残忍了，真想不出来他们怎么会这么残暴的对待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况且这个人还是个可怜的弱智人士！他们简直是群魔鬼！'安吉是魔鬼吗？我脑海里浮现出跟她相识以来的一切……
2009年秋季，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学校负责特别教育的老师给我一个档案，说选汉语课的有个男学生有学习障碍和行为问题，要我多加注意。开学之后我特别留心那个男生，他在我课上却并没有什么异常，而且是真心喜欢东方文化，想学汉语。虽然说他学习能力真的一般，一直学得不怎么好，但是他频频拉拢他认识的同学学习汉语，这其中一个就是安吉。
有天早上这个男生带了安吉来我的教室，介绍我认识她，说她有兴趣想下学期选我的课。那以后她总是主动在早上第一节课之前到我的教室找我说话。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我可以相信你吗？我说，有什么事吗？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非是跟男朋友之间怎么怎么样，我觉得有点诧异，因为我毕竟是老师，她这个年龄段的中学生，很少愿意和老师聊自己的私人感情，但我也还是礼貌微笑，表示在听。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说，好吧，我直说了吧，我跟我男朋友就跟一般的男女朋友一样，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现在怀疑我怀孕了!我吓了一大跳，说，什么？!她好像轻松了一大截似的，重复说，我好像怀孕了！
我们这所公立学校，未婚先孕的女生不是没有，但是多数这种事他们会第一时间跟父母商量如何处理。安吉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来找老师聊'孕事'的学生。我认真的问，你父母知道吗？
她一脸不在乎的神情说，我不会告诉他们的，我继父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我打算今天下午去查查，如果真的怀了，我就搬到男朋友家住，反正我继父如果知道我怀孕，也会把我踢出家门的。
早在教师培训的时候，我的同事就警告过我，本地人宗教信仰复杂，切忌不要对学生的私生活给出太多评价或建议，假若来自教师的建议与他们的宗教信仰相悖，就会惹出大麻烦。这时我想起了同事的建议，小心斟酌词句后问：你有什么打算？她说，不怎么办啊，我会生下来，我的男朋友本来已经跟我分手了，但是知道我可能怀孕之后，他又回头找我和好了，还说他会保护我和宝宝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掩饰不住的喜滋滋的表情。
我心里一阵悲哀，一个高中生，有什么能力保护同样未成年的女朋友，有什么能力养育孩子呢?到最后，孩子的父亲随时可以一走了之，这样的先例并不是没听说过。但是她还是为男朋友一番大话而如此高兴，可见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心里多渴望别人的爱啊！心里为她感到担忧，但最终我说出口的，也只能是，那么祝你一切顺利啊。
回到办公室，我问办公室的前辈同事，如果有女孩子意外怀孕，家里又不管，那怎么办?她沉默很久，说，我觉得像这个女生的情况，她只是想找你倾诉而已，至于怎么办，如果不是她真的向校方求援，我们也不宜干涉太多。
我只好再不提起------说到底，我不过是临时来此短期工作的异国人，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有他们自己的法则，我这个门外客，只能是有心无力。
但是后来并没有看到安吉肚子隆起。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她，婉转问了班里最开始介绍她认识我的男生，他耸耸肩说，安吉说话，没几句是真的，可能没怀吧。我心里想，我倒宁愿她是信口说胡话。
果然后来安吉自己告诉我，她搞错了，而且男朋友知道她'假孕'后，又跟她分手了。她表现得很沮丧，但我内心却有些高兴。
又有一天，安吉突然带着相机跑来跟我合影，又送了几张她的艺术小照给我，说留个纪念，因为她想要辍学。我自然又是苦口婆心的劝她很久，奇怪的是她的朋友们却不说话，我问，你们怎么不劝劝她？
她的朋友们说，你现在劝她的话，我们都说过很多次了，她说辍学也不是一两次了，我们也没什么办法。我想了想，她既然说了很多次，也没有实行，那这次也应该不能当真，也就不说什么了。
事实证明，安吉想辍学果然只是一时情绪化的想法。过不久她心情好了，就不再提了，还积极参与各种学校活动，比如，加入了我新筹建的中文俱乐部。美国学校的俱乐部是学生自筹经费，一位学生的家长愿意以极低的价格提供品牌化妆品给我们，让学生们去售卖，学生可以从利润中获得一部分报酬，剩下的全部捐给俱乐部。
安吉自告奋勇，要拿走大量的货物去实物推销。我有点犹豫，因为有几个学生告诉我，她在学校信誉度很低，以前骗过同学的钱，又经常借钱不还。最终我决定相信她，让她先拿走货物，但总有点不放心，前后收据支票来往，也不知道复制了多少份留底，而且时不时就旁敲侧击问下她卖得如何了。
三个月后，她把提成支票交到了我手上，账目清白，而且是中文俱乐部所有学生中销售成绩最好的一个。我长嘘一口气，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深感愧疚。
2010年圣诞节过后，新学期开始了，安吉如约选了我的初级中文课。开学第一节课，要给学生们取汉语名字。我说你的名字音译过来是安吉，平安又吉祥，就叫安吉就挺好的。但是她说我不需要平安和吉祥，我需要一个'wild'（野性）的名字，我说那你让我好好想想。
开学一个星期，她就去找了我两次，要给她补课，我又有点欣慰，又有点头痛。欣慰的是她还真的很认真的学汉语，头痛的是，开学第一周，学的都是最简单的东西，这就跟不上了，以后怎么办呢。办公室其他的老师跟我说了几次，说你去找校长，要求把安吉调到别的班上吧，她连英语都得F，怎么可能学得好汉语呢，她不应该在你班里。
我知道其他的老师都是好心，在他们看来，汉语是很难学的语言，只适合那种学习习惯好、头脑聪明的学生选修，安吉选修是浪费彼此的时间。但我们中国人讲究有教无类，只要学生肯学，老师就不应该拒绝。我也相信，一遍不懂，讲十遍，一百遍，只要她肯学，总会懂的。
没想到，开学不到一个月，就遇大雪停课，然后就发生了她伙同他人杀人的事件。她真的无法再上汉语课了。非但无法再上课，人生可能也就此暂停了。
思绪回到现实，我一遍遍浏览网页，依然不敢相信，她真的杀人了。我还是觉得，可能是别的人主谋，她只是交错了朋友，不巧在凶杀现场罢了。但网络新闻写得明明白白，死者被反复拷打折磨直至死亡，每个嫌犯都参与了行凶。我那个不满十七岁的学生，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雪暴结束后，学校复学了。每天穿梭于办公室、教室和走廊，到处都听到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听说安吉的父母对这件事态度漠然，拒绝去监狱探望她；听说她同校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处撇清跟她的关系，表示跟她并无感情；听说其他几个成年行凶者都被判终身监禁，只有安吉作为未成年人被从轻判决了，只需服刑二十多年；听说死者的家属对安吉的轻判表示愤怒，准备重新上诉……
数月后，当我任期结束，准备离开美国时，仍然可以在法院门口偶遇举着抗议牌的零星民众，他们依然在表达对法院轻判安吉的不满。每次看到他们举着的抗议牌上叱骂安吉的字眼，我都觉得心里非常难过。我明白，在死者亲友和其他民众看来，安吉犯下的罪行是不可饶恕的--将一个无害的弱者折磨致死，简直是非人的恶行。
可是作为安吉的老师、作为熟悉她的人，我内心总是忍不住为她开脱。即使我跟她认识不长，相交不多，我也还是觉得她本性并没有那么坏，她只是有点糊涂。可是她的糊涂，也不是没有原因。编出各种谎话，一下子说自己怀孕，一下子又说要辍学，不过是想引起别人的关注，或者挽留住哪怕一丝的爱。跟着坏朋友混来混去，可能是想要找到归属感，找到被人接受的感觉，毕竟大多数人对她是不甚看得起，不甚上心的，哪怕至亲家人也如此。
她的确是不聪明，自制力不强，但是她绝对不至于坏到虐人致死的地步。会不会是为了获得群体认同感才跟着别人一起动手殴打死者？会不会其实她根本没怎么动手，但是出于不可测的心理原因，谎称自己动手了？
示威的人群愤愤不平的是，死者的人生就此结束，而安吉却可以在二十几年后继续过正常生活。真的吗？二十多年后，已经中年、无亲无友、没有学历没有技术的安吉，可以有正常的生活吗？又或者说，她从出生就没有拥有过正常的生活呢？
漠然的母亲和妹妹，家暴的继父，这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该有的'正常'生活吗？死者虽然不幸，但从她的家属的态度上看，他们深爱死者，并不因为她弱智无法自理，就视她为负担，他们仍为失去她感到伤痛。反而安吉的家人，视她为包袱，恨不能就此与她划清界限。
如今，好几年过去，我早已回国，继续从事教育工作，并且自己也做了母亲。在和很多问题青少年接触的过程中，无一例外的能发现他们原生家庭存在种种问题，或者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感沟通方面存在问题。这时我总会想起韩剧里的一句台词：孩子不是靠吃饭长大的，是靠爱心去灌注而长大的。
每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不是自己选择的，是父母出于种种目的----或为传宗接代，或为丰富人生，或为巩固家庭关系等原因，而选择把一个原本无知无觉的纯洁灵魂带到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来的。
我们的孝道文化反复要求孩子要感恩父母，但只生不养、只养不育，真的是恩典吗？网络上常有人问，为什么连扫地都需要经过考核，做父母却不需要任何门槛就可以上岗呢？这话深究起来，可能有点'希特勒'--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剥夺某些人群生育资格的想法当然是不可取的。'生儿育女，是每个人的天赋权利'，才是'政治正确'的说法。可谁来保障那些被不负责任的父母带到世界上来的孩子的权利？这，或许是永远不会有完美答案的难题。
责编：笑笑
本文版权归属有故事的人，转载请与后台联系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