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电影《少女哪吒》剧照
我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一股控制不住的水吸溜吸溜一直往外淌。我害怕了，甚至有些愤恨胡湘这个我一直视作朋友的人竟然将我推入了如此不堪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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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929个作品
作者：王春慧
原题：《消失在路上的女孩儿》
当时我小小的世界里还没出现孤独这个坚硬而生涩的词汇。很多年后，我始终还记得，在星子稀少的夜色里，她被自己的母亲拽着两只细弱的胳膊往前拖，她的脚使劲儿扒住地，歪扭着的身子像吊在太阳底下的鱼，她频频回头的目光里依稀映着月的微光。
当然她被拖走之后我妈给了我好一顿劈头盖脸的白眼和呵斥，这和平时别的同学到我家，我妈会将我塞在“老鼠洞”里的零食扒拉出来分给他们吃的态度太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才从另外几个同学口中得知，胡湘她妈前一天晚上几乎跑遍了四个村子，到各个同学家里去问，最后才一路打听到可能在我家。在学校见到胡湘时她已经没有了月光下被拉上战场当炮灰的那种神情，于是我板起脸质问她为什么撒谎让我也挨了好一顿骂。她只是笑着说她真的告诉她妈了，只是她妈忘记了，不能怨她。跳皮筋需要人手，我们很快就又玩到了一块儿，不过我被我妈严重警告，不许再带她来我家了。
胡湘平时穿得和我们有些不一样，我们都穿校服她却穿一些比较松垮的衣服，要么就袖子长了挽起一块儿，要么就是裤子卷着一截儿，总感觉她小小的身子在里边晃荡有些不稳当。
我姐姐她们都说胡湘长得很漂亮，当时我有些不服气，也没觉得她好看到哪去，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一双眼睛一张嘴的，要说班里最好看的，我们大家一致认同的是班里学习最好长得最白的齐艳玲。现在想来胡湘的五官那时候就已经出落得很是精致了，尤其一双圆溜溜的大杏眼比现下很多网红脸和整容脸都美。
和胡湘的彻底决裂是缘于一件至今都让我羞于启齿的事，这件事除了我爸妈和我姐谁都不知道，到现在家里人也许早就已经忘掉了，但是那段时光里我怀揣着那件羞耻的秘密，活的像个偷偷摸摸的窃贼。
我那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在我妈挥舞着剪刀的咔嚓声里结束了，地上散碎地铺了一圈儿。我妈一边给我往头发上抹药一边唠叨着“真是见了景儿了，这个年头儿上了还有身上头上长虱子的孩子，父母该是多么大意啊。”我抹完药戴上帽子捂着头发，感到有无数的虫子在我头发里惴惴不安地上蹿下跳。我从头皮到全身都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奇痒，几次想把帽子扯下来然后去洗头发都被我妈给生生摁住了，时候不到药效不达。我妈还不忘数落我，“以后还敢和胡湘玩儿吧？不怕继续被传染上虱子你就再和她玩儿啊。”
我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一股控制不住的水吸溜吸溜一直往外淌。我害怕了，甚至有些愤恨胡湘这个我一直视作朋友的人竟然将我推入了如此不堪的境况。那一整个冬天里，我都戴着那一顶长得奇丑的帽子，头半缩到棉袄里，跳皮筋儿不积极，踢毽子也不爱参与了，重要的是再也不敢和胡湘头靠着头凑在一起说个什么悄悄话甚至是挨着位子坐了，同时我感受到我的低气压好像笼罩了平时一起玩的那几个女孩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胡湘很显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老躲着她，有几次像以前一样嬉笑着凑过来和我玩闹，我都感受到头皮一阵发麻，连忙闪开了。那个年纪男孩子向来不和女孩子一起玩的，说来也怪，以前还和她一起玩的几个女孩子出奇一致地像我一样疏远了她，而且班里兴起了短发风。我剪了短发之后抹了三四次药的样子才彻底清除掉头发里那些东西，每每想起那种痒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尽管有时候看着她一个人在角落里看着我们玩可怜巴巴的，我却始终没勇气拉过她一起嬉闹。
不知道是谁开始在暗地里传班里有小偷儿，一开始只是有人说丢了一块橡皮，后来又有铅笔少了几根的，尺子不见了的。某天早晨我发现自己文具盒里的圆规也不翼而飞了，于是我终于也像是找到组织一样，带着炫耀一样兴奋的心情宣告自己的圆规丢了。一时间班里好像所有人都有个把东西不见了，三个一丛两个一伙地扎堆儿悄悄探讨怀疑对象。当然，胡湘没有说丢东西，她的铅笔都只有指头肚儿那么长，短得实在握不住了就找个硬点的纸卷住那点笔头儿做个假杆儿固定住继续写字，明明一毛钱就能买上一支铅笔的，也就少吃一根辣条的事儿。
世上就是有那么多巧合，我们班齐赛的弟弟和胡湘的妹妹在一个班里，而齐赛的弟弟在胡湘妹妹那里见到了哥哥丢失的转笔刀。胡湘被齐赛当众质问，胡湘说那是妈妈给妹妹买的，恰好长得一样的转笔刀罢了，可是转笔刀上有齐赛弟弟恶作剧刻下的划痕，胡湘红着脸嗫喏那可能是妹妹在路上捡的。她说自己真的不是小偷，可是她在班里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相信她。后来我才知道有不少同学的家长都像我妈那样警告自己孩子不准和她玩儿，因为她父母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她的眼睛在众同学间来回逡巡，目光投射到我身上的时候停顿了，很多同学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我，我在她和大家的视线里有些不自在，感觉到脸到耳根子都火辣辣的，那一刻我想到如果我说自己相信她，是不是会被同学们看做她的同谋也被孤立？我挺直了腰背扬脸直视着她的眼睛问，是不是她拿走了我的圆规，接着大家纷纷扬扬地发问自己的铅笔自己的尺子在哪里，她只是默默地回到座位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趴着没有再出声。
胡湘的“身世秘密”也就是在那天被从黑夜里拿了出来，同学们的眼睛都瞪得太阳一样晃眼。讲这些的那个孩子和她是同村的，从大人的口里听到不少有关她家的事，扬着无比骄傲的小脑袋给我们普及“知识”。胡湘爸妈根本就对这个二女儿没什么感情，胡湘穿的衣服都是姐姐替换下来的，在家里哄着妹妹顺着姐姐，她妈还整天不给她好脸色看，胡湘一不见了，她妈就会怀疑孩子会不会自己跑回她大姑家了。我又想起那晚上她妈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我家时脸上的神情，心底里对胡湘多了些可怜。胡湘在家里排行第二，上头已经有了一个姐姐，姐姐漂亮而乖巧深得父母喜爱，胡湘的出生让满怀期待的父母失望透顶，他们一心一意只想要个儿子。那几年计划生育搞得很严厉，超生的只有远避他乡或者承担高额罚款。胡湘有个结婚几年都还没有生孩子的大姑接收了她。转眼几年过去，胡湘爸妈又生下了三女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夫妻俩只能认了。
胡湘那大姑有了自己的孩子，胡湘被遣送回家，两个近乎陌生的亲戚成了自己的爸妈，我难以想象小胡湘是怎么转换过来的。我们只顾着催促那孩子快些讲下去，丝毫没有觉察到胡湘竟然进了教室安静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也一起在听，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最后竟然回过头笑着跟我们讲，大姑待她一直很好，前几天来的时候还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大姑待她真的很好的。
不知道是因为小偷事件还是又要交学杂费的缘故，胡湘没再来学校了。不几天之后班主任老师和我们说，胡湘不上了。我看到好几个同学都沉默地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些羞愧难安。事件当天下午回家后我才知道我的圆规是被姐姐拿去用忘了告诉我，可是那只圆规我没再让它出现在文具盒里，更没告诉任何同学它没有丢，权当它真的已经丢了。
再见胡湘时我已经上初中了，她在我们村子里一个小作坊里学手艺，其实也就是店主批发了很多绣花图案，她们需要用缝纫机将图案的轮廓填充起来。她见了我很高兴，拉住我的手问我上初中是不是很好，她的手掌心，尤其是抓着我手腕的食指有些硬。我只能笑笑说也没多好，科目多了学习挺累的。她仔细地问我都有什么科目，哪个学起来容易。我胡乱说了一通，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听得却很认真，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要借我的书自学，然后她悄悄地告诉我，她准备多学点知识以后去县城找个活路。我倒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大的主意，就表示会把学完的课本找出来给她看。后来我实在不知道该和她聊些什么了，客套了一下让她闲下来的时候可以去我家找我玩，反正干活儿的小作坊离我家很近。我看到已经出落得很漂亮的她手脚并用地摆弄着缝纫机，低头的瞬间就让人想到水莲花。
初中很快就念完了，我便去了县城的高中继续读书，在初中升高中的过程中，有一大半的同学辍学去了职业学院或者去打工了，我曾经熟悉的那些面孔已经越来越少。有次回家我一下子意识到村口那家小作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门了。问起来我妈才跟我说很久以前胡湘曾经来过我家几次，说是要借我的书看，我妈不知道什么书就没能找到，我才恍然当时自己随口一说之后就把事儿给忘下了。我跑到杂物间里，把初中时候的课本都扒拉出来摞成一堆，告诉我妈以后她再来就把这些给她。我妈瞧了两眼告诉我，听说前些日子胡湘跟着一个年纪能当爹的南方人跑了，她爸妈扬言把她逮回来要砸断她的腿，她应该是不敢再回来了。
我望着那一摞颤颤巍巍的书有些发愣，那个漂亮的姑娘不知道可曾自学，不知去没去到县城。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她的音讯，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的可幸福，眼里是不是再也不用有那种掉落陷阱的小兽一样的眼神。
那天路过小学时候的校园，大门锈掉了大半，被我们踩成小路的那些草地上荒草已经不知道疯长过多少拨了。我急忙转身，假装大家还在，路也未荒，我们还是少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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