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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那个最疼爱你的人,一直都在 | 有故事的人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迅速地打理着衣物,想在最短的时间赶回家去。一路上我抑制不住地回忆起我的童年、少年、乃至中年,那些所有与母亲有关的纷纷画面,我耳旁挥之不去的一句话就是母亲对我说:你要好好的呀,你要好好的。


一时间泪如雨下。我明白,无论我身处何境,世界上那个最疼爱我的人,她一直都在。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017个作品

作者: 七焱

原标题:世界上那个最疼爱你的人,一直都在



世界上那个最疼爱你的人,一直都在。在这个世界某一个偏远的角落,在你的心里,无论你是否能见到她。


 一 


2015年岁末的一天。


那天是阴冷的冬日,我躲在魔都郊外滨江的一间陕小阴暗的格子间背英文单词,我的三哥打来电话说,老妈病了要住院。对此我一点都不惊讶,在我的潜意识里,一个八十多岁的农村老妇人,生病住院乃至死亡都是迟早的事,我甚至隐隐地在等待着这些事件的到来。人生总是这样,有很多知道逃避不了的事情,它的到来总是令我们显得比较平静,甚至还可以松驰下来。我问三哥,妈是什么病犯了。因为我妈从头到脚,八十多岁的那件嶙峋老皱的躯体上,几乎全是病根。哥说,这次是脑梗,医生说一定要住院,否则有瘫痪的危险。我问,那需要我回来照看吗?哥说,你根据你自己的情况吧,现在有我在侍候她,你能回来也好。


我扔下手中的英语词典,背不下去了。想想这本书我已经玩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我,一个混在魔都讨生活的颓废男人,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我妈还是我妈,一个日益苍老接近死亡的母亲,无法从儿子这里得到更多的回报,甚至在她快要死去的时候,也不会见到他。她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十七岁,然后这个孩儿就如同手中的失落的风筝一样消失在山岗那边,再也抓不到了。虽然有时也断断续续地看见它在天上晃荡,但她知道,这件风筝已经属于外面的世界了,她只是个旁观者。她以一个看客的姿态看见这只风筝曾经被风吹上很高的蓝天,又看见它失魂落魄地跌到在尘埃里,她无能为力,或者说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最多也只能坐在家乡老屋破旧的木门后,看着门外面的风,期盼这外面的风能更大一点,吹到风筝跌落的地方,让它再次飘飞起来。然后她又会自言自语地说,人这一辈子或高或低,这都是命啊。


我没有听到她老人家的唠叨。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英语辞典的某一页。这本英语词典从老家带到上海来,快六年了,它是我的忠实伴侣,在我孤寂难奈或愁肠百结的时候,那是存放自己心灵的地方。我为什么会和它难分难舍,说实话并不是我有多么地喜欢它,而是它给了我一点希望,我只要不放弃它,我的人生就还有梦想。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47岁了,已经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然而我一直认为,我身体里呆着的那个青春的梦想却一直葱绿着,仍在不断伸展着躁动的枝条,有一天终究从我的身体里伸展出来,焕采发光。我这样说,有点像癔症患者,一切出于妄想。但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有妄想至少说明他还好好活着。人只要好好活着,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爱一个人,去自己爱去的地方,做自己爱做的事。就像我的现在,我虽然穷困,但我一直在我喜欢的城市呆着,做着我喜欢的事情,包括后来那些我在这个城市制造的种种人生长镜头。


我记得2006年的初夏,我只身来到上海找工作,在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也没有任何这个城市所需岗位的工作经验。从保洁到仓管,我都想要去做,但我没有工作经验,也没熟人保荐,用人单位怎么可能会轻易要你呢。但我必须在这个城市活下去,我必须养活自己,还要寄钱回家,培养一个刚上初中的孩子。我除了在这个城市撑下去,别无它法。


在周末的人才集市,我看到一家咖啡店在招服务员,与别的单位前面人潮蜂涌相比,这家单位的桌前比较冷落,两个招聘主管坐在那闲聊。我想既然别人都不愿来,那么我就可能有点希望了。我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说:你们好。


他们有点冷淡地望着我,好像在揣摩我的年龄。尔后一个人说:你是来应聘的?


我恬不知耻地说:是啊,看到你们这招服务生,我想来应聘。


他皱皱眉,犹豫着问:你多大了啊?


我说,我是69年的,刚在国企下岗了。领导,我这个人做事踏实稳重,而且我不怕脏累,什么都愿意干。


主管只是摇头,你没看见招聘里写着要28岁以下的啊。


我又补充道:28岁能干的活我这个38岁的也可以干啊,而且我看到你们要求有一定英文基础,这点我符合。


主管有了点兴趣,说:那么你介绍你一下。


我说:Inameiswuwen,IfromAnhuiprovince.myfatherisa……


其实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就是在一个讲外语的环境里干活,外语水平肯定是有进步的。我不仅要生存下去,未来还要学到更多的技能。


主管点点头,拿起午餐盒上一只香蕉说:它的英文是什么?


这个,我挠挠头,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已经忘了这个单词了。


主管放下香蕉说:banana,这个就不好意思了,你连香蕉的单词都不知道,我们怎么能要你呢?


我向他们苦笑了一下,嘴里说着谢谢,满脸惭愧地走开了。


第一次求职面试以失败而告终。


  二 


一连许多天跑了很多个人才集市,从浦东到浦西,只要在招人的地方,都兴冲冲地跑去了,但没有任何收获,从保安到收银员到仓管,几乎都只要有经验的,而我这个编外国企的下岗者,以前的那点工作经验在这个城市根本用不上。上海的天气已经越来越热。我窝在一个10块钱一天的男女混居的群租屋里,仍受着近四十度高温炙烤下没有空调的闷热,我躺在在挨着天花的上铺床上,为着自己的未来发愁。身上带来600块已经花去了一半,而工作却毫无着落。我必须把这剩下的300块节省着花,而且尽早找到工作。早上已经开始不吃了,中午和晚上两个馒头就可以对付,算上房费,估计还可以对付半个月以上。其实更让我心焦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家庭的压力。老婆刚刚打来电话说:怎么样,你近来在大上海花花世界玩得开心吧。


我说:不开心,工作都没找着,怎么会开心呢?


她叫起来:你一个大男人来上海都快一个月了,怎么就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呢?家里的孩子还指望着你寄生活费呢?


我摸着饥饿的肚皮说:正在找呢,你以为我不急啊。


她说:我不管,反正这个月你必须寄钱回来,别跟我忽悠。


她就是这样的人,没有问我在外面过得如何,开口就是钱钱钱。我被问得心烦意乱放下电话猛一跺脚,谁知惊到下铺的一对人儿。这是一对夫妻,女人在上海浦西做家政,男人在浦东做保安,今天男人过来看老婆了。两个说了一阵话就钻进下铺就拉上帘子,立刻就变得静悄悄就没一点声音了,弄得我都忘记这回事了。本来我还准备出去好方便他们的。


男人在下铺咳嗽了一声。我立刻跳下床,忙不跌对着布帘子喊: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有事出去了。


布帘子里又没了声息。


我一个人在超市里晃来晃去,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却舍不得掏半个子儿,赖在里面不想出去,是因为超市还有点冷气,我一边贪恋着这里免费的清凉,一边想宿舍里那对久旱甘霖的老乡也一定爽得无止无休。想起这对男女见面时的开心模样,那女人对老公的体贴模样,我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别人的女人为啥这样心疼自己的老公呢,而我的老婆却为什么变得如此凶悍,开口闭口就是钱!至于老公在外活得怎么样她根本懒得管。


已婚夫妻之间的关系有可能会演变成两种关系:一种是亲人关系,唇亡齿寒生死相依;一种是合同关系,你给我多少,我才会付出多少。很不幸,我成了第二种夫妻关系的受害者,虽然我心里很渴望那种亲人间的相濡以沫,但是这要看我能交给她多少钱,她才会对我挤出多少爱。


她本不是这样的女人,但是城市生活的浮华与虚荣使她需要更多的钱。她只是个公司的普通职工,收入并不高,但她喜欢光鲜的衣服,喜欢模仿城市女人最时髦的装扮,还喜欢和一群闲得无所事事的富婆去打麻将,所有的开销都必须要有金钱来源,所以她对男人的高收入就变得十分渴望,很可惜我给不了她,后来还因为单位倒闭而下岗。这样她对我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可憎。不,我说得不太确切。是她在憎恨我,憎恨我这个城市的窝囊废。


 三 


在那阵子企业下岗潮中,城市的就业机会变得十分珍贵,尤其在我们这里的五线小城市,甚至一个扫街的清洁工岗都需要托人找关系送礼说情。对于我这样出身农村寒家的人来说,在原来的企业解体之后,能为之依靠的生活纽带群落纽带一下子断裂了,生活在城市中就像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条孤独的小船,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湾,根本无人可依。


我变得有些绝望,但我天生就是个倔强的人,我不相信我的人生会就此沉沦下去。我曾经有半年时间没把下岗的消息告诉远在老家的母亲,怕她为我担心。但她还是知道了。她知道后沉默了半晌,然后慢慢对父亲说:这下子,他们可怎么活呢?城里人开门七件事样样要钱,柴、米、油、盐,连水都要花钱买。这一下子没了工作可怎么办啊?


父亲说,是啊,一声叹息。


自此每个周末,母亲会和父亲一道来看我们,父亲的肩上挑着米袋,母亲的手臂上挽着塞得满满的竹篮,篮子里是自家种的青菜、辣椒、菜瓜,……红红绿绿摆满了我家的小厨房。


我见了只有泪水在眼里打转,是儿子不肖连累了双亲了,看着他们花白的鬓发,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许这时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母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母亲说:儿啊,下岗就下岗了,这年头这么多人都下岗了,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是国家的大政策,没办法的,你不要想不开。好歹还有我们两个老的在呢。


我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


母亲又说:这家里的米啊菜啊油啊,都不要在外面买了。我们自家产的,会给你送来。困难时期,能省一点是一点。


我又说,是是是。


母亲抱起我的女儿:来,咱们家的小宝贝,我的乖乖孙儿,看看咱们家自产的蔬菜,肯定比街上买的好吃。来,告诉爸爸,有爹爹奶奶在,天不会塌下来,一切都不要担心。告诉爸爸,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哈。


我背过脸去,一时间稀里哗啦。


两个老人放好东西,就急着赶回去,说家里的那些鸡啊猪啊没人照看。我把两位老人送到大门外,母亲故意拉在后面,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塞在我手上:我们来得匆忙,也没买些水果给孙子吃,这里面的钱,拿去买些吃的给孩子。


我哪里肯要,母亲放低声音说:快拿着啊,不能让你父亲知道,不然他嘴碎,回去说给你嫂子们听,又要说我偏心了。跟做娘的客气什么,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我就希望你好好的,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好啊。


 四 


再后来就有了去菜市场卖菜的故事。不知是因为母亲遗传的坚强,还是受到母亲鼓励而得来的坚强,我并没消沉下去,我找到了一条暂时可以维持家庭基本生活的出路。当然这个讨生活的主意来得有点心酸。因为我是在暗夜里空着肚子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想到的。那时我的老婆基本对我没有好脸色,下班回来吃完饭就去打麻将。后来有一天我对她说我的积蓄快用完了,家里快没钱了,她能不能拿点钱出来作生活费。她立即翻脸了,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养家天经地义,怎么现在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我说:现在家里不是困难嘛。我上班有工资收入的时候,跟你提过钱的事么?


她说:我自己的工资还不够自己花呢。我没钱,你别多想。


我说:那明天就没钱买菜了啊,家里的煤气也要换了。


她说:我管你呢,一个大男人找老婆说这些,丢不丢人啊。你别管我,我明天在外面吃。你只管你自己,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不理我了,又出去玩牌了。我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我不想和她争吵。想想还是自己无能呗。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在街头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漫无目的地走着。街边的灯红酒绿,酒吧歌厅的嘈杂与嘻闹声都像是对我目前窘困处境的无情嬉笑与嘲讽。凌晨二点钟,当我走过一座天桥的时候,发现桥下的马路边却是人声鼎沸,灯火闪烁,原来是一个蔬菜批发市场。附近的菜农们在凌晨把自家的蔬菜运到这里交易,以批发价卖给各菜市场的小商贩。我看了下价格,发现有些蔬菜和市场上零售的差价还是蛮大的。当时就有了个想法:卖菜。


有了想法就要执行,再说可能也真的是无路可走了。我连续几天在批发市场进到蔬菜之后,再拉到市内的几个菜市场去卖,经过几天交易,最终找到一个最合适自己卖菜的常规地点。我每天夹在一群乡下的大妈大爷大姐里面,叫卖着自己从批发市场兑来的蔬菜。我学会了用那种古老的带称砣的木制杆称,还能厚脸皮地和那些挑剔的主妇们讨价还价,有时还送给她们一颗香葱以讨她们欢心;而对于那些大大咧咧买菜的男人们来说,我也从不缺斤少两,做到货真价实,很快我就成为一个菜市场的能干的菜贩子了。



家里基本的生活费有了,我也渐渐安心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每天傍晚收摊回家也能带个女儿最爱吃的奶油面包给她。有一天的菜卖得特别快,我就回了趟老家看爸妈。


母亲看到我便问: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生病了?


我摇摇头:没有生病,只是睡眠不足。


母亲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了,这样忙?


我笑笑说:我在卖菜。早晨起得早,通常是1、2点钟就要起来去进货,然后在菜市场去把它们卖完。


母亲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儿子我没本事给你们长脸,只能去卖菜了。


母亲说:卖菜怎么了,不偷不抢,凭劳动吃饭,这个不丢人。


母亲又问:你现在卖菜,她有时要上夜班,那小孩子怎么办,谁来照看?


我说:所以我这就回来请你老人家了啊。家里要是不忙,你去我那里住吧,办我照看下孩子。


母亲说:家里按说是离不掉的,但是孩子没人看管怎么行,才5岁大的孩子,我来吧。


母亲当天就跟我来到了城里。


凌晨1点半我起床的时候,隔壁房间里我妈也起床了。我问她起来做什么,她说:我和你一道去进货。


我说:不用你去的,你在家看好孩子就行。


她说:今天孩子妈妈在家,我反正也睡醒了,就和你一道去吧,帮你看管下货。


我犹豫着。她说:没事的。我每天在老家也干很多活的,不能在你这歇坏了。


我拗不过她。于是母子俩拿起菜篮、绳子和蛇皮袋,就走了出来。


到批发市场约莫四里路,我推着自行车,母亲跟随着我,步行穿过半个城区,空旷的街灯下一闪而过我和母亲并肩同行的影子。上一次我和她夜里同行应该还是在十岁左右去舅家吃喜酒吧,如今这二十年过去了,母亲也已经七十多了,还在半夜里陪我一起走,为了我糊口的小生意。


那天夜里的菜品很好,又有母亲帮忙,我多进了两个菜。我把货梱放在自行车货架上,不想老旧的自行车不堪重负,车胎pu地一声破了,后架上的菜梱连着车子一起斜倒在路上。


我说:叫一个黄包车吧,让他们把菜送到菜市场。


母亲说:叫一个车至少10块钱,你一天能挣多少啊。你卸下一个菜,我来扛着,剩下的你放在车上慢慢推着走。


她帮我重新梱绑好车菜,然后扛起余下的那包菜就走。我叫道:妈,你行不?要么你待在这里等我,我作两次运吧。


不用的。母亲说完就没理我,一个人朝前走。我只好推着自行车在后面慢慢跟着。穿过一座桥之后是一个很陡的上坡。拉菜的自行车必须慢慢推上去,母亲把菜包扔在坡顶,跑下来帮我推着车子。


推下坡顶之后,我们俩都满脸大汗。坐在路边歇了一会。


我问母亲:妈,你好多年没这么辛苦了吧。


她笑了笑:要说半夜里干活,还是在人民公社搞大集体那阵子呢,那时我还是妇女队长,带着一班铁娘子在月光下抢季节插秧。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要是真的没有我,你老是不是会过得更好些啊?要省掉多少烦心事啊。我说。


有些事都是命里注定的。母亲想了想说:我养了四个儿子,前些年穷苦时,有人想抱养一个,但我都没答应。想一想,哪个儿子都是心头肉,舍不得送给别人。


都说养儿防老,谁知道你老了还要来帮儿子。哎,都是儿子没用,拖累了你。我郁闷地说。


谁说你没用了?你现在不是蛮好嘛,虽说是小生意,也是做生意嘛。母亲笑着说。


 六 


母亲以她农村人的淳朴和热情,再加上天生的直言快语,乐于助人,她在菜市场很快就和周边的菜贩们打成了一片。她常常送完孩子去幼儿园之后便来菜场帮我照看生意,遇见周围的人们她总是笑着先开口打招呼。闲暇时一边帮别的菜贩们择菜一边和她们拉拉家常。一个和气勤快的人在哪里都会受到欢迎。人们都说吴老太是个受人尊敬的有人缘的好老太太。但谁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温和厚道的老妇人有一天会在菜市场变得很生气,她那样愤怒,愤怒得有些令人恐怖,她扯着嗓子在敞棚的四处透风的菜市场破口大骂,她独有的妇女队长的大嗓门顿时让整个喧嚷的菜市场一下子都静下来了。菜贩子们一边低着头在各自的摊位上忙活,一边竖着耳朵听着母亲破口大骂。有几个不知情的人在打听原由,是什么事情让素来和善客气的吴老太变得如此疯狂。


事情的脉络其实很清晰:同我的摊位相邻的两个菜贩子看见我的生意渐渐好起来,认为我抢了他们的生意,便想出些阴招来害人,他们的目的是想赶我走。所以他们在一个黑暗的夜晚里把我的摊位里存放的货品及器具统统扔进了菜市场的垃圾场,这个垃圾场在晚间是流浪汉们屙屎撒尿的地方。这个菜市场是开放性的,夜晚任何人都可以进来,当然也就找不到作案者的凭证,但究竟是谁所为,整个菜市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当我的母亲来到菜市场时,看见自己的儿子这样被人歪整,她立即震怒了。


她挺起脖子傲然扫了一眼整个菜市场,扯起嗓门咆哮道:各位老少生意人都听好了,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不要脸的小人!


你们算什么鸟东西!有本事当面摆开了对着干,这样使阴招来害人,让你家祖宗八代都丢尽了脸,躺在棺材里都招人骂!


你家祖宗八代遭畜生日了,生出你这么个杂种祸害出来,专做小人害人。我儿子做生意一向规规距距,本本分分,你们凭什么来这样作贱他?


你不让老子好好做生意,想欺负老子,没门!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不让老子好好过,老子也不会让你好受,老娘现在就天天对着你骂,看你能安安心心地做生意!


我的母亲那天上午在菜市场整整骂足了两个小时。她骂得几乎声嘶力曷,眼眶发红。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卖菜小生意是她的命根子,她甚至有时半夜里会来帮儿子摆好摊位,然后就在这儿坐守着摊位一直到天亮。儿子全家的生活就依靠它了。她不能让某些歹人毁了儿子一家的希望。她要张开最后的母性羽翼来保护儿子。


有菜贩前来劝说,让母亲消消气,但所有人都认为母亲骂得对。都说这种小人也确实该骂。卖菜人做的是常人看不上的小生意,赚的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实在不能够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来害人。后来我发现某个摊位提前收了生意,并接连三天没有现身。想想他们真的是被母亲骂怕了,骂怯了,骂羞了。


母亲后来回家对我说:我就是要骂怕他们,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谁干的,看他们下次谁再敢欺负你。


她停了停又说:儿子,活在世上,理亏的事情我们不做;但有理的事情我们谁也不怕!


母亲在我家住了半年,后来母亲因为老家事情实在太多,尤其是我的父亲一直不会做饭,母亲终究牵挂不下便回老家了。我也去了上海寻找新的生活出路。


 七 


来说点我母亲的生平吧。


我母亲人生重要篇章的开始节点,与一条黄牛有关。那一年她九岁,我的外公牵着一条黄牛翻山越岭来到另一个陌生的村落,我的母亲老老实实地坐在牛背上,跟随外公来到这个她一辈子再也没有离开的地方。她被送一个陌生的人家做童养媳,因为家里人多粮少,外公养不起她了,只好把她送人。母亲是个懂事的孩子,她默默地跟着外公走。外公把她送到这户人家,很快就回家了。有人把母亲领到热气腾腾的厨房,母亲开始给大灶添柴做饭。


这是个大户人家,有一些田地和雇请的帮工,每天要煮很多饭,他们家的烟囱好像整天都在不停地冒烟,母亲的新生活是从厨房不停地忙碌中开始的。她在这里见到自己未来一生的伴侣,一个身架瘦削沉默寡言的男孩,也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是这里的雇工,准确地说,是个童工。其实父亲是这户人家的亲侄子,但并不是主人。自从我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9岁的父亲被人送到他的大伯家,他的大伯很不情愿地收留了这个孤儿。我的父亲想读书,却遭到了他伯父的呵斥。他给了父亲几条牛。你给我放牛去,什么也别想。父亲的大伯对父亲说。


这样,我的母亲在后厨打杂,我的父亲在野外放牛,他们一起开始在这个富裕人家的下等人生活。但那时他们并无过多交集,名义上是未来的一家人,但实际上,父亲和母亲都知道,他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身上,母亲也不过是童养媳名义买来的女佣而已。


母亲十六岁那年,因为解放了,母亲也获得了彻底自由,但她没有离开,因为她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的土地和生活,回家也没有更好的出路。那时父亲已经成长为一个十八岁的英俊青年,虽然没有读过书,没有多少文化,也有些长期被歧视生活带来的沉默与木讷,但本质上还是个好青年。这时候国家抗美援朝,父亲报名参军上前线,是母亲把父亲送到了出发的路口。


他们约定,等打完仗父亲回家,他们就正式成亲。


两个在少年时期有着过多磨难的苦孩子,终于结成了人生的命运共同体。


后来,父亲从战场复员回来,他们以新社会的仪式结婚了,开始了农村人家的平凡生活。他们一共生了五个儿女,最小的就是我。在那个缺米少油的年代,我不知多少次看到母亲为家里的粮食,孩子的衣服,家人的病痛,乃至亲戚间红白喜事的份子钱,发愁。她常常纳着鞋底就停下来,叹口气看着窗外出神一会儿,再低下头去做活。但家里无论如何困难,母亲都坚决支持我们兄姊上学。她一直认为,孩子只有念书了,有文化了才会有出息,才不会是一个粗人。在那个年代里坚持培养孩子去上学的人家,村庄里有两户人家,我们家是其中一家。


母亲常常告诉我,读书就要好好读,在学校里不要和人家比吃比穿,要比就比成绩。你的成绩好,老师喜欢,以后成了国家人,母亲脸上也有光啊。


她所说的国家人,就是农村孩子考上学之后被国家分配工作,吃上皇粮了。这是那个年代平凡农家子弟改善命运的唯一路径,也是母亲当时最大的心愿。


所以,我读书时候,功课一直都很好。那时就想着好好读书,以后考进一个好的学校,出来工作后能挣钱回报父母,回报我们这个艰难度日的家庭。


 八 


自我十七岁离家去大城市读书,所括母亲在内,村里所有人都认为,她这个小儿子应该是最有出息的,命最好的。因为他毕业之后就可以享受国家分配,捧上铁饭碗了。然后我会在城市里娶妻生子,衣食无忧,也会给母亲一个安逸的晚年。而今造化弄人,我这个原本让她最引为自豪的,生活最安稳的小儿子却命运多舛,成了她现在最着急最为操心的一个。我知道她和父亲一直暗暗为我担忧,所以我尽量不让一些糟糕的坏消息去打搅他们,他们都已经老了,快八十岁的人了,风风雨雨一辈子,已经吃完了所有能吃的苦,流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汗水,现在除了能够念叨,又能做什么呢。


然而他们却是我精神上最后的牵挂,人生过半,父母和女儿,是我生命的天平上两个最重的砝码。也是我要站直了活下去的信念源泉。


我一个人在上海实在憋屈得快要崩溃了,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钱快花光了,老婆还在摧着我寄钱回家。那天我茫然地在商场转悠,脑袋昏沉,心乱如麻,压抑得都快要疯了。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我听到母亲缓缓拿起话筒了,她苍老的声音在问:是哪个啊?


我喊了声:妈。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了,她问我:是你啊,你现在哪里啊。


有道是母子连心,可能是母子间特有的直觉吧,她隐隐觉得我可能已经离开家乡了。


我说:我现在上海,找工作。


她问:找到了么?


快了,已经有眉目了。我安慰她说。不想她为我担忧。


找到工作要安安心心地做啊,先挣到钱再说。家有余粮,心里不慌。一个人在外不容易,你好好的啊。


知道的,妈,我十七岁就独立生活了,我会照顾自己的,这个你们放心。


嗯,母亲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出来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吧。


那你有没有打电话回家啊,问候下老婆孩子。


我说:打过了,可是每次她都催着我打钱回家,弄得我好郁闷。


唉,人家说得也对啊,你可是一家之主啊,女人嫁人就是图个依靠啊,现在你没有这个能力了,她有些着急也能理解,毕竟她在家带个孩子也不容易。你要体谅她。


母亲总是这样,她一辈子都这样,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替别人着想。用那些书面上的话说,就是'严以厉已,宽以待人'。所以母亲这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任劳任怨了一辈子,她用她的善良和宽容赢得了乡亲和亲朋间的尊敬。无论是村里的街坊们,还是自家的几个儿媳妇,都没人说她的不好的。她的好人缘,是她用一生的朴实、自苛和豁达换来的,我自愧不如,永远也达不到她为人处世的高度。


 九 


我去一家医药代理公司去应聘销售员的岗位。这是因为我听说现在销售的职位相对好找一些,因为销售凭的是业绩吃饭,做得好才有钱可拿,靠的是自己闯下来的硬实力。我希望这家公司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打电话预约了时间赶过去。在一家商务楼不大的写字间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微胖男人接见了我。他很随和地与我聊了起来。他告诉我公司招的医药代表就是要派往全国各区域,寻求和相关医疗机构合作,开拓医药新品及器材的营销渠道的,说白了就是找医院卖药卖器材。我告诉他我以前确实没有做过销售,更别提医药方面的相关渠道和经验了,但我不怕困难,能战斗,希望公司能给我一次机会,哪怕是一个月也好,一个月没业绩,我一分钱不要,自动走人。


他笑了笑,说相信我的话,也理解我的处境。但是他还是和气地告诉我,虽然做销售,冲劲和信念必不可少,但有些东西不是靠冲劲和闯劲就能成的,特别是医药这个行业,里面的水还是太深了,没做个三五年,是摸不着路子的。


有些东西你没有经历过,这就是欠缺。他说:而且你已经38岁了,已经过了做销售的黄金年龄,公司再从头培养你也要冒很大的风险。所以很抱歉,从公司的业务角度出发,这个职位我不能给你。


我站起身对他笑了笑,又一次被人直接地拒绝了。我准备打招呼告辞。他看着我说:我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其实在约你来之前,我看了你的资料,就已经不准备录用你了。


我有些莫明地看着他,心想:既然不要我,又何必约我这么远赶过来。难道老板你觉得耍一个求职者有快感?


他当然知道我的想法。他说:我约你过来,就是要看看你这个人,想要告诉你一句话。在你感觉最难熬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再坚持一下,挺过去就会有好的结果。


忽然间有一丝感动。我冲他笑了笑。


他补充道:我们是同龄人,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我也有你相似的经历。听我的,要想在上海混下去,就在最难的时候,再坚持一下,别放弃。


谢谢,谢谢你。我冲他挥挥手,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快步冲进电梯间,因为怕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感到他的话击中了我的痛点。在电梯飞速的滑降中,我内心的酸甜苦辣在一起剧烈翻腾着,那种五味杂陈,有点难受又有点欣慰的滋味。他拒绝了我,但是又鼓励了我,这是我这段日子吃惯了闭门羹之后听到的一句最贴心的话。今天没有得到工作,但是我得到了一句最温暖的激励,它让我的心灯又亮了。



后来,我找到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换了第二份、第三份工作……。


然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我,一个在魔都孤身打拼追梦的人;我妈还是沿袭着她原有的生活轨迹,在农村和父亲一起朴素地度日。我没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我自从离婚之后很少再回去看望他们,因为害怕他们为我单身的样子叹息。过年回家的时候,聊着聊着,我妈便会来一句:现在你是一个人了,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啊,你要好好的呀。


我的心为之一颤,嗯了一声。


母亲又说:我们知道你心里的苦,但我们老了,再也操不了你的心了呀。


看着母亲日益凹陷的眼窝,我满心愧疚。我不想他们为我操心,希望自己能够在城市打拼出一方天地,最后能让双亲在身边安度晚年。然而这些我都没能够做到。也许是我来这个城市之后的职业规划出了问题,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现实是,这十多年来,我没能实现自己的生活目标,充其量也只是养活了自己,抚养了女儿读书成人,让她正确地踏上社会;然而对于我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却奉献得太少。她仍然住在乡村的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里,每天被胃疼、牙疼折磨得吃不下饭,或者因为风湿性腿痛而下不了床。她老人家很可能就在那张床上走向她人生的尽头,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希望岁月不要来得太早、太快,哪怕给她一天的时光能享受到儿子的福。这个'福'是四十年前她送我出远门读书时,我们就一起期盼至今。


所以我的潜意识里就一直惶恐着,害怕接到哥哥们关于母亲消息的电话。我只知道对于母亲,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她的消息还是来了。我刹那间就有点懵。我意识到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还那笔欠债了。我一边流着泪一边迅速地打理着衣物,想在最短的时间赶回家去。一路上我抑制不住地回忆起我的童年、少年、乃至中年,那些所有与母亲有关的纷纷画面,我耳旁挥之不去的一句话就是母亲对我说:你要好好的呀,你要好好的。


一时间泪如雨下。我明白,无论我身处何境,世界上那个最疼爱我的人,她一直都在。


初稿于2015年,修改于20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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