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有蒙德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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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桐叶在路灯的注视下，飘摇而下。街道格局寡淡，象80年代中国的中等城市。街面窄，灯柱就在人家门口。楼房不过三四层，不尚装饰，线条平铺直叙，可以联想到它灰暗的水泥与玻璃的质地。单车成排锁在楼前，错落如楼里人家的梦乡。

 

十五年前从伦敦坐大巴去阿姆斯特丹。进入荷兰境内是凌晨，一车人正在睡眠中载沉载浮。我醒来时，路边的公寓楼透出大片灯光。我惊讶于窗户之大之无遮无拦，以及一眼见底的生活。 这是刻在我记忆硬盘里的荷兰印象，远甚于后来看到的郁金香风车乳牛和满眼胸脯的村姑，甚于梵高，甚于红灯区和大麻咖啡馆。

凌厉的直线是用来分界的。后来了解到荷兰风格派，我后知后觉地领会到这些直线决绝划出的是现代性。

风格派创始人之一，建筑师杨.维尔士（Jan Wils）为鹿特丹C C.Bruijnzeel 公司设计的入口，这是欧洲第一家有加工生产线的工厂

De Stiji 在荷兰语里的另一个意思是直的杆。

1917年，诞生于荷兰莱顿的《风格派》杂志也许该叫《直线》的。但是杜伊斯伯格意识到，风格，是20世纪面临的大问题。因此有了这个命名的一语双关。这个问题貌似普世关怀，其实是个民族文化危机问题。

风格派主要创始人杜伊斯伯格（Theo van Doesburg） 设计的《风格》杂志封面 

荷兰从17世纪以来连年战争，在和英国的海战里输掉了亚洲的殖民地，1662年被郑成功收复了从西班牙手里抢来的台湾，1667年在布雷达协议里把北美殖民地“新荷兰” 划给英国，而新阿姆斯特丹也在这年改名“新约克”－也就是人人都知道的“纽约”。

荷兰商业探险家阿德里安.布洛克在1611 至1614年探索了北美洲东海岸，这一片包含了今日康州到新泽西，纽约的广袤区域被他命名为新荷兰。

南部荷兰又陷入和法国的战争里，同时还不智地掺合到法国和奥地利皇位继承纠纷里去，一步步丧失了对欧洲局势的影响力，沦为英法对峙中的一个缓冲地带。

文化上也是如此，南部荷兰基本就是法国文化的桥头堡，北部则深受德国影响。

17世纪的荷兰，北部在加尔文教派和路德教势力范围内，南部（西属荷兰）信奉罗马天主教。

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法国有新艺术，

法国Art Nouveau 感性妖娆的有机曲线

英国有工艺美术运动，

英国设计鼻祖之一沃伊塞（C.F.A. Voysey）结合典雅和童趣壁纸，

直捣小资女内心

德国有青年风格（Jungenstil)，

法兰克福附近的达姆斯达，1900年前后，由路德维格大公召集七名艺术家，

设计居住和办公结合在一起的现代新空间，可以说是当时的“长城脚下的公社了”

拥有过文艺复兴辉煌的荷兰知识分子不禁要疾呼：我们的风格在哪里？ 

直线是他们的答案。荷兰风格派直接受俄国至上主义先锋艺术家们的彻底革旧艺术的命的态度启发。当俄国艺术家被苏维埃迫害时，直线的革命已经击鼓传花，在荷兰生根开花。

至上主义的装饰，卡济米尔.马列维奇, 1927年 

蒙德里安是荷兰风格派(De Stiji)里最彻底的一个。

蒙德里安， 码头与海洋， 1915 

风格派的核心人物并不是那些走得最远的。

如果把风格派众人放在一个两轴坐标系里，对直线的信仰程度是纵轴，理念付诸生活的程度是横轴，那么蒙德里安是（x,y）值都最高的一位。

《风格派》杂志创始人杜伊斯伯格，画家范.德.雷克，建筑师奥德和伯拉基，画家建筑师和室内装潢家胡斯扎，家具设计师里特维德，如果把他们的绘画作品和蒙德里安的放在一起的话，蒙德里安是高度提纯的风格派，其它人是兑了一些柔顺剂和细节的蒙德里安。

巴特·梵·德勒克 

（Bart Vab der Leck) 

展览海报

里特维德

Gerrit Thomas Rietveld

椅子设计

奥德
J.J.P. Oud

咖啡馆设计

杜伊斯伯格与埃斯特恩

Cornelis van Eesteren

杜伊斯伯格，新塑形主义，构成七，1917

蒙德里安

蒙德里安巴黎工作室

世纪之交的欧洲男精英们喜欢把世界万象分为两个性别，并视娇媚而具腐蚀性的女性为理性（雄性）世界的最大威胁。尼采和D.H.劳伦斯都表达得很充分了。

好学的女性一定是性别导向出了问题

－－尼采，《善恶以外》Beyond Good and Evil 1886

蒙德里安则是唰地拉直所有线条，代表着女性化的曲线和起伏被全部赶出他的清明世界。这可是1917年，他在《风格派》杂志上亲笔写下的。文章的题目叫“绘画中的新塑形”。 

他认为以前的艺术被曲线占领，都过于女性化，都陈旧了。他不但认为抽象艺术胜于写实，抽象艺术中也绝对不能有曲线存在。岂止是架上艺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个人，也应该在由纯粹直线构成的空间里生活。

他在巴黎的工作室就是范例。光通过观看或安排纯粹的线条，就能达到高潮，而且此高潮比彼高潮更高级，因为是理性的，单性的。

蒙德里安巴黎工作室

多年后，他的三原色构成被印在柔软布料上，覆盖于女模特们的玲珑身体上，此种讽刺和加持，足够让知情者一哂。

不过，新造型艺术原理把他们拢在一起。

正是他们的横生枝蔓，在荷兰，比利时，法国一带的各种营造，让直线的革命进入三维空间，

斯特拉斯堡的黎明宫舞厅，由索非亚.阿尔普和让,阿尔普，杜伊斯伯格于1927年改建，他们把这里叫做：抽象艺术的西斯廷教堂

用板片和色彩代替了梁柱，

杜伊斯伯格与埃斯特恩为独特宾馆（Hotel Particulier）所绘的轴测图

用构成代替了结构，

杜伊斯伯格与埃斯特恩为独特宾馆（Hotel Particulier）所造模型

用集体和普遍代替个性，

奥德，斯图加特，联排住宅，Weissenhof Reihenhäuser，1927

用对关系的表达去掉了物质感，

让20世纪的现代公共空间和私人生活在视觉上改朝换代。

Michiel Brinkman 在1918-1929年之间在鹿特丹设计的斯邦根小区

风格派辗转传递到柯布西埃和密斯那里，在欧洲和美国掀起风潮，成为1920年代和30年代最流行的国际化建筑式样。

柯布西埃于1925年设计的新精神馆 

它对集体生活空间的设想和规划被苏联和共产阵营里的国家落在实处，形成我们父辈和我们所熟悉的视觉元素：消除了曲线，质感和个性的集体空间。

俄国，加里宁格勒

波兰，格当斯克

想起一个梦一样想起安特卫普的子夜，那其实是中国视觉记忆的滥觞之处。

本文作者李树波，在读库出版《绘画当为奇迹》，个人公众号：JustFine就酱范儿（ID：ChillyatOs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