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文 ／ 陈铭道
冷峻。
这张照片很强硬——有点睥睨的味道。它给人一种视觉张力，暗示着将要出现的冲击。
这群人，被摄影师固化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沉静地看着你，从人缝中迸出一道光，吸引人们的感觉。
这群人，组合起来，称自己“安达”。
“安达”——蒙古语，意指蒙古族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成吉思汗及更久远的时期。安达组合——一群蒙古族乐手像安达姐弟般聚合起来，表演蒙古民族传统音乐。
（一）
“安达组合”组合于2003年。
2017年4月我到呼和浩特去“蹭”国家艺术基金项目“内蒙呼麦艺术培训”，见到的安达组合，是题图中的九人：毕力巴特尔，那日苏，其其格玛（前排左起）；青格勒图，乌尼，赛汗尼亚，乌日根，乌日根（同名），青格乐（后排左起）。
《江格尔》是蒙古族土尔扈特部落（就是从俄罗斯东归回来的那些部落）现在还传承的大型说唱叙事诗，主要讲述阿鲁宝木巴地方以江格尔为首的十二位英雄，同芒奈汗、布和查干等进行抗争，收复众多部落，建立起一个强盛国家的故事。
《江格尔》与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和藏族民间说唱体史诗《格萨尔》并称为三大英雄史诗。
一个民族有民间流传的英雄史诗，是天大的幸事。《江格尔英雄赞》以呼麦唱法满满的英雄气概歌颂蒙古民族自己的英雄，是喜纳人的新格调和慰籍。
作为民族音乐学家，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任何时候音乐响起，它就不可能是简陋、肤浅、无所事事的产物，而是制造音乐的人（music maker）的移情——哪怕产生它的物事很简单，但声音及它承载的人的心思，不简单。
人类的文化不是什么永恒的事物。任何当前展示的文化作品，都是受到现实甚至前卫手法影响的艺术。摈除社会语境讨论艺术美，没有意义。在中国失踪若干年的呼麦又遍地开花，它的意义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孜孜不倦的探索。我们脚踏实地地改进自己的音乐，无论新旧，我们每次演出都会学到新的东西。这跟五年前有很大的不同。
“我们的音乐，比如《江格尔英雄赞》，是共享的历史——我们这群伙伴，从还是娃娃起就混迹无间，玩笑、吵闹、啼哭，都在一起，而现在我们还是‘安达’，因为自己的音乐而成为 ‘AnDa’。”[i]
（二）
“我们的音乐来自成吉思汗统一起来的蒙古各部落。我们有着不同的部落背景，并把各自不同的影响融进我们的音乐。这是我们要学习的民间音乐财富，而迄今为止，我们演出的音乐曲目不过是这个海洋之一滴”。[ii]
对待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持如此谦恭的态度，让我十分感动，特地把这段话的出处和它使用的英文原文附在后面。这足以让那些自诩老子天下第一、改造/抛弃传统文化的好汉尚自惕励，不要对自家的文化下手；毁弃了它，就没了。
听着毕力巴特尔演唱长调，我心旌动摇，仿佛置身草原；不必看大天幕呈示的森林/老额吉……画面、不必请人翻译蒙语歌词，其其格玛的歌声使我老泪稀里哗啦——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妈。
这是一种“移情”——把彼时彼地的情感搬到此时此地/或反之。
音乐若无移情作用能怡情吗？思考这个问题绝对是智性劳动，属于汉娜·阿伦特指出的人生高级境界——“以致于‘沉思’（vita contemplativa）成了唯一真正自由的生活方式。”[iii] 母亲是人类艺术永恒的主题，无论哪个民族，歌颂母亲都最能让人们动情、怡情、移情，为之感动。
音乐能离弃具象，把歌者（乐者）的感受传达给听众。我被感染了。在我们的知识和体察盲区发生的体验——掌控幻觉（让-保罗·萨特的术语），成为愉悦的源泉。[iv]这是常见的学者的晦涩腔调，可以不管；其实，他的意思说白了，是好听。
《克什克腾五座山颂》闪回。克什克腾位于昭乌达草原和锡林郭勒草原的交接之处，草原、山峦、河流、森林……应有尽有。这里的五座山峰是牧民崇奉的山 。亮点，安达组合一位多面手演出的近景（她擅长托布秀尔/马头琴/筝/口弦等多种乐器），此外安达组合的青格乐图（低音马头琴）及乌尼（他客串大鼓）皆有出镜。
（三）
奔布莱是萨满音乐，来自民间。据说，有一位姑娘生病，一直治不好。在去王爷府治病的路上，她病加重。爸爸见状，急得双脚跳，护送的村民也加入进来围着姑娘跳。姑娘的病却慢慢好了。后来这成为一种舞蹈和音乐（andai bujig），即安代。这是那日松告诉我的。
我拍摄、剪辑有这首歌的视频。比较之下，尽管我是用专业级录音话筒录音，但我还是觉得听在录音间里录制的CD更舒服：人们制造出音乐首先是听的，不是看的；听音乐，心灵得到的不止是智性愉悦，还能给人心灵注射激情。
这里，给读者提供音频。说实话，我精确到1/n秒查看视频、剪辑视频，都没有体会到作者的匠心，最后解决问题的是CD——音响排除了画面的干扰，我可以专心地听。
57秒，马头琴进来，琴声很实、润，不飘、不乾涩；揉弦时，走弓和左手按弦颤音均佳（本文作者是大提琴出身，对此有感觉）。放的空弦，四度双音很纯——我听着，心里为之一颤，好爽。这运弓的速度和力度控制，端的了得，绝对有20年以上的功力。
我发微信给那日苏，谈感受。他立即回短：晚上好。老师夸奖了。我们乐队马头琴的定弦是1-4（马头琴四度定弦：外弦低，内弦高），跟其他乐队不同。我觉得这样的定弦才跟蒙古包里老艺人的马头琴声音一样。
哦，是这样。打扰你了。晚安。
一天下午，那日苏在指挥国家艺术基金呼麦培训班学员排练《湖水萨吾尔登》，我看到乐队总谱是bE调，又问他：你们几乎没有管乐器，为啥用bE？他说，我们定弦是1-4（Do-Fa）。这样好听。
喔，是这样。谢谢。
但我并没有上心——乐器定音是常见的事，夹个电子校音器在琴头，就解决了。不必为bE大惊小怪。
又过了一段时间。晚上，我在家听安达组合英语版非卖品CD上的Boomborai(《奔布莱》)。
57秒-1分29，马头琴主奏，在 c小调（bE大调的关系小调）；
1分32，呼麦进入，演唱中/低/高三种呼麦，极尽音色、强弱变化；
2分39，马头琴 再次主奏；
3分13， F大调——主音清楚、稳定；
3分48突然从 F大调转c小调。（c小调上已出现过两次，再次出现）
把F当首调的Re，利用一个反复奏唱了三次的乐汇，回家（c小调）了。
必须说明，本人不是技巧/理论控，而是想说，能把技术玩好，音乐会生色不少。怎么去感觉，是个人的悟性和训练，这些技术是人类智慧的积累，能用就用。用得不隔涩，就是好手艺。
听不出来，没关系——只要到此曲的3分47秒,听到曲调改变，为之一爽，多巴胺猛增，你的乐感就足够了。其余的权当是专家发痴。
这首乐曲，无论调式、调性、乐句、乐段、曲式，还是人声的音色、音区、力度、唱法均有所考虑、安排/对比，笔者把音响呈上给知音。
那日苏给我写的歌词大意。
次日早上0.59，我收到他回复的微信。好早。歌词：
将那十五的月亮哟…奔不莱奔布莱
说到那星空的后面啊…哈…咴
将那牛群和马群哟…奔布莱奔布莱
说到那宽阔的草场啊…哈…咴
将那二十五的月亮哟…奔布莱奔布莱
说到那天空的后面啊…哈…咴
将那羊群和马群哟…奔布莱奔布莱
说到那辽阔的草场啊…哈…咴
科尔沁民歌《万丽》闪回。这是一首欢快的爱情谐谑歌曲：万丽姑娘的情哥哥骑马来看她，马蹄嘚嘚，白马皤如。匪寇，婚谋。亮点：心潮澎湃，点缀在段落间的“诺古拉”（长调装饰颤音）。毕力格巴特尔演唱。
（四）
其其格玛是国家一级演员，她加盟安达组合，在乐队的伴奏下，现场演唱。唱前致辞时，她说到安达组合的这次世界巡演，当飞机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自己心情十分激动：“……我们爱自己在蒙古的家，我们爱自己的祖国，China！”她说的是一段英语，China一词十分响亮，顿时秒杀观众，现场群情激动，掌声雷鸣。
其其格玛的演唱跟中国舞台上高、尖、脆、亮的主流唱法不同，她的声音微微有点点气声，显得清澈、细润：我的蒙古、我的草原……轻轻地流入听众的耳朵。
打住。这是比喻——任何比喻都是跛脚的。声音不是水，说它如水，理论上就说是移情想象吧。这样说也不至于被劈空掌开脑或扫堂腿踹翻。
听其其格玛的演唱，我觉得蒙古族还保留着这样传统的民族的声音，而不是用一种声音统括天下。她唱现场——现在还有多少人在大舞台上唱现场？
我的视频也是现场实录（抱歉，未通过腾讯视频审查……）。这段视频，因为剪辑，我看了无数遍，无数次感叹——音乐竟然可以承载一个民族的精神和上千年的历史，并用或刚劲或曼妙的音响把它感人地表现出来。
蒙古有辉煌的历史，蒙古有全民的长生天，蒙古有全民崇拜的英雄，蒙古有无边的草原，富饶的土地，宽阔的河流，蔚蓝的天空……我们这些无可崇拜、无可赞叹、迷失心灵的人，听到天籁般的长调、江河般咆哮的呼麦，激动之余，能不震撼，能不怆然，能不长叹，能不倾心，能不敬重，能不感谢，能不祝福吗？
人能粉点什么，挺好。我粉过Miles Davis，粉过Whitney Houston，粉过Leonard Cohen，他们都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物。现在I’m an AnDa Fan。
《陶日木庙》，根据鄂尔多斯乌审旗民歌改编。亮点：培训学员孟克高水平专业级的演唱和用他用四胡演奏的华丽的鄂尔多斯曲调。编曲：青格乐图 表演：青格乐图 白衣特 孟克 乌齐日拉 等。
[i] “Each step for us is a continuous exploration. We are constantly evolving our songs, new and old, with every performance we learn something new so that it is very different from five years ago.
“Our music includes a shared history, from our childhoods we grew up together. For more than ten years we have laughed, quarreled and cried but today we are still ‘anda’, because of our music we have become true ‘andas’”.
ANDA UNION, Homeland, Preface, p.＆ © Hohhot Records, in the UK, 2016.
[ii] “Our music draws from all the Mongol tribes that Genghis Khan unified. We all have different ethnic backgrounds and we bring these influences into our music. There is a wealth of folk music for us to learn, so far our repertoire of songs is like a drop in the Pre-ocean.” www.andafilm.www, The Band, 2nd Paragraph.
[iii] [美] 汉娜·阿伦特：《人的境界》，王寅丽译，2009.1第一版，2013.4第5次印刷，p. 6; 及p.12注[10]。
[iv] 克里斯多弗·库尔-旺特：《美学》，李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12，p.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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