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事

每年春节前夕，广州的迎春花市便要热闹起来。

岭南的春天来得早，远郊早已是“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的景致，在市面上，桃花最受欢迎，在“意头”上来讲，则有“来年行桃花运”之说。有着花中君子美誉的兰花自然也备受爱戴，所谓“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兰花之香通透幽远，即使生于空谷也能独自芬芳，清高而风雅。但闹市中的兰花毫不娇宠，其清雅的色彩与香气，往往是喧嚣声里的一片宁静，把心绪慢慢放进去，立刻就能在那缓缓摇动的花瓣中感受到生命的喜悦。而金光灿灿的菊花则被赋予了新年的福气，此刻，“冲天香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景象，在羊城的闹市中倒是少了几分秋的肃杀，多了几分春的怒放与豪爽。

岭南花卉市场

除此之外，还少不了水仙的清丽脱俗、牡丹的华贵丰满、凤仙的妩媚动人，众花争艳，相映成趣。郁金香、玫瑰花、康乃馨等洋气十足的品种，同样给花市增添独特的韵趣。

当然，花市的精彩之处不只在于花，现场五光十色的灯艺布置自成亮点。只见游龙戏珠、水上伊人、高楼火树等各种形状的灯设，与流动的人海恰好形成动静的对照，只应天上有的阑珊灯火在泱泱凡间闪耀，惊艳心灵，不由得感慨：岁月正是在这静止的美好与流动的日常之间，慢慢变得苍老而有味的。仿佛为了呼应这灿若星辰的灯光，游逛花市的客人们头上顶着发光的饰物，手里拿着各种形状的风车，面若桃花始盛开。其实，逛花市可以说是一个“转运”的仪式，逛过一圈花市，便算是把身上陈旧的晦气去掉，沾染上福气，待来年开春之际重获新生，而手中不停转动的风车亦是此意。

每到春节前夕，花卉市场人潮涌动

各个摊位传来的吆喝声、砍价声，情侣间窃窃私语之声，加上孩童的欢笑声、哭闹声，汇聚到一起，成了一首通俗的诗，使得平日里冰冷、寂寞的城市夜晚变得温暖、平易近人。就算是急着赶路的人要经过花市去另外一个地方，也是急不来的，因为一定会被花市里的人潮带着走，急切的心思无奈之下只能慢下来，顺带欣赏一下盛放的繁花，赶路时的焦躁也只能在这香气里沉淀下去，这也算是一种“不得而得”啊。

狂欢过后的凄清总会成倍地增长，繁华闹市褪去了喧嚣，便是疲惫的寂静。人在面对三五良朋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就开怀大笑，但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孤独感总是萦绕不去。然而人事的不能完满，却隐含着一层欣慰。

回到家楼下，湿润的空气里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才惊喜地发现，小区里的桂花正低调地开着。这让人蓦然想起了白居易《有木》里的诗句：“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虽然身处在一个简陋的小区里，但浸润在桂花的盈盈香气里面，内心深处便产生了“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的景致。古诗里的桂花常常在萧瑟凄清的秋天散发清香，说到底是这百越之地受到的文人雅士的眷顾太少。初春来临之前开放的桂花之风韵，恰似那萦绕不去的孤独，被安放在湿润的风里、寒冷的雨里。

之所以说桂花低调，是因为它从来不以娇艳的花形、花色吸引关注，浅浅淡淡的一点黄色躲在茂密的绿叶后面，只以花香在空中舞动着撩拨心弦的舞蹈。不知这舞蹈是否穿过了别人家的窗户，跳到别人的清梦里去呢？说起桂花，回忆起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位男生跟一位女生表白，写了一封情书给她，她打开信封把情书抽出来的那一刻，桂花的碎屑便纷纷落在她的书桌上和怀里。虽然表白失败了，但他把羞涩的梦放入信封时的真诚，她打开信封那一刻的浪漫，都将成为他们许多个漫漫长夜的一点温暖吧。不知他们的梦里，是不是也有桂花雨绵绵不绝地落下。

小区里的桂树

川端康成曾在他的《花未眠》中写道：“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道：要活下去！”人生在世，总会邂逅到许多个美好的瞬间，桂花香迎面而来的那一刻，美便产生了。其实花事与人事同样无常，你不知道花哪天会凋落，所以更要珍惜此刻的感动。碰上初春未至之际的彻骨寒雨，便更加悯桂花的美了。纷纷的细雨落在浅黄的“碎玉”上，有时那柔弱的身体承受不了雨水的重量，零落到泥地上，渐渐的，地面上便铺起了一层桂花碎屑，仿佛被谁遗落了的匆匆过往，数也数不来，拾也拾不尽，最好便是让它自然地掩埋在泥土里。

细雨的寒冷把桂花的香气一并侵入骨髓，落到心湖上，泛起丝丝涟漪。我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追问自己为何有闲情逸致在雨中看这慢慢落下的桂花，伤春悲秋、触物生情的时代不是已经过时了？但我仍旧执着地念想着，大概只有在自然中，我们才能看到一个完整的自己吧，而桂花恰恰只是一个媒介，是一次发人深省的美的邂逅。我们常常分裂在工作与生活之间：一面是暂时抛开自我，迎合他人；一面又要在独处的时光中，把碎裂的自我缝合起来。我开始觉得，人只有把思绪与无限的自然之美接合起来，才能把人生无可避免的残缺转化成为一种完整。

世间万物都在你的心神里颤动，繁花盛开之际，亦是你心花怒放之时，只不过这怒放，需要在内心极为平静的时候才能看见。

供图 / 李杰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