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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 | 春思与归燕


春分,万物相随而出,如如然。江南的春色总是先从枝头绽放,初开是淡粉的娇羞,细看时,已是一大片彤彤如霞的烟雨。坐在南国的春风里,满脑都盈漾着醺醺微醉的快意,缩了一冬的手脚触到空气中温暖的花香,会按捺不用蠢蠢欲动的冲动,总想伸手拦住三两个老友,或闲坐或浅酌。丽阳如织时,恨不得把自己彻底舒展成一张白纸,平平贴贴地晒在一网春梦中。南方已春喧日暖,北方仍乍暖还寒。北国的生命似乎整个隆冬都心无杂念地在默默等待着早春,这里的春天变成了一种安静的仪式,而独处是此刻最好的相思。相思最浓时,会化作一两声仰天长啸,回声逝去,天高云淡处便是春季。

南国和北国春色迥然,对万物生发时节的期盼却自古相通。据记载老祖们对待春天的态度恭敬而敏感:立春那日天子要亲率百官去郊外迎春,老百姓会随大地返青换上青色的五时衣。尤其待到春分昼夜等长之日,祭日仪式庄严而隆重。清《帝京岁时纪胜》记载“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国之大典,士民不得擅祀”。日夜均分还象征公平,帝王会在春分宣布对一切度量工具进行核察,以示公心。庙堂仪式结束,朝野上下在春神背后和解,从高官到百姓,咏春、探春的热情都在和风暖阳中被催发,十里春风般汇合成踏青、采青的欢喜队伍。

仇英《游春图》

对北半球而言,春分意味着真正的春天。春山处处子规啼,亦是春心扰伤时。《淮南子·缪称训》“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思春后多指女子感阳气而思男。上古中国认为春季的情欲之念是应自然物候生发,对此采取开明的态度。《周礼.媒氏》“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中春之月,令会男女”。苏东坡的感春诗作《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与今人理解的床笫之欢相比,古人的思春伤神而走心,即便牵扯到性也是情性多于肉欲,更见天真。

天地俱生,万物以荣,花好月圆是一年良辰美景的代名词。月圆落中秋,花好正值春分前后,春到此为半,百花竞放。“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今不见”。让朝野上下春心大发,倾城相思的不是美人却是花枝。西方人看花,更多是仰望,给花赋予神性:花是希腊众神落入凡间的身影。东方人看花,更多是俯视,在花中找到自己。中国人的花心久远,把花分为九品,敬为师,礼为客,当作密友,专择吉日为百花隆重庆生的也恐怕只有国人。

清代上海历画《花神和十二月花神》

“花朝”是为百花庆生而设,民间多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节’。在唐代的诗文及史籍中,关于花朝的记载已颇常见。相传每年花朝节宫女用红绳把五色彩笺结在花树上,称之赏红;武则天会让御厨把采集的百花蒸制成花糕赏赐群臣,宫内张灯结彩为花神贺寿。洛阳宫外到龙门石窟踏青、赏红、采野菜、扑蝶的人潮涌动。祭拜花神后,老百姓不分男女簪花宴乐、饮春酒。孩童们在风筝上写下祝福、欢呼放飞,祈盼自己的愿望能被天神看到。

虽然南方终年花开不断,最鲜明的赏花路径还在四季分明的北方。北京城的春分两色,西府海棠平分了一半春色。东风又盛,紫气东来,深深浅浅的紫平分了另外一半春色: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雨。紫藤、楸树、桐树、鸢尾竞相绽蕾盛放。嫣红姹紫之外,卧佛寺的腊梅、大觉寺的玉兰,玉渊潭的樱花都是仲春的去处。但真正穿堂过巷,让古都刻骨铭心的花事还在南城。

《春》波提切利

京城有关花的香火源起明朝城南花神庙。相传洛阳牡丹等十二位花神得罪了玉皇大帝,被打入凡间,花神们来到京南丰台,此地始花繁叶茂,尤其以牡丹为盛,“官锦红”、“梨花雪”、“白玉带”等品种不逊色洛阳牡丹。不知是因为感谢花神对人间的恩赐,还是遂花为业的农户期祈更好的营生,京都各花行集资建造了花神庙。庙门上方曾悬有“古迹花神庙”的牌匾,庙内前殿有花王及诸路花神的牌位。花神庙虽香火不断,真正催花登城入市却是崇文门外的火神庙。火神庙正名火德真君庙,清乾隆四十一年被重新修葺后,旧历每月逢四办庙会,前来赶集的不仅是城里人,近郊的花农会车载时花前来售卖。时至清末,火神庙西南的黄家店胡同里形成了以鲜花为特色的市集。旧时的花市庙会是春节期间老北京唯一庙会,人气之旺,堪称节日庙会之首。后来火神庙香火断绝,庙会的两端却串联成两千多米长的花市大街,做花、贩花的手艺人迁入内城落地生根,花市大街又生发出十六条以花为主营、行铺聚集的胡同(条)。花行、花庄、花局星罗棋布,随东西花市兴旺,南城五里商街开枝散叶,日渐繁荣。 

花市的兴隆成就了“京花”,京花却并非鲜花。老北京人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是假花,一是鲜花。“京花”最早是用灯芯草加工巧制,因外观精美,酷似真花,有“京师通草甲天下”之誉,后发展为纸花、绫绢花、缎花、绒花。《旧都文物略》专门记载了制花的工种和匠人“有作叶子与作花头之分,又有作花与攒花之别。作花者,指作叶与作花头而言;攒花者,指各铺零星买来花叶、花头、攒合成品而言。又分粗、细二派,作细花者,意匠经营。”

花市庙会全景

鲜花难久存,爱花者众多,以假乱真的“京花”在清末成为生活时尚品。日常嫁女、贺喜、拜寿都流行带讨吉的绒喜字头花。女子抓髻上的围花、辫子上的飞花、旗袍大襟上的挂花争芳斗艳。过节的供花,吊唁的花圈、花篮、灵花、孝花,生活日常都见花缘。花贩凌晨便到花市铺货,将满插绫、绢、绒花的花匣摊开展卖。各地花客来京赶市趸货,“京花”不仅远销江南,还成为海外帽饰的紧俏品,甚至远销至巴拿马。“京花”虽俏,假花市却固守不成文的规定,只在午前集市,地址限于羊市口以东,即东花市。西花市留位鲜花,一年三季(除了寒冬腊月),西花市生机盎然。逢集日,花农、花贩们用圆筐肩担或用排子车把各种树苗、四时鲜花从草桥或左安门一带拉到这里售卖。花运之盛,京城各行唯有花农独享“准许卖花担在衙门口、王府前、大宅门口、大店门铺前叫卖,所有官民不得干涉”。花市附近住户也都喜欢在集日把自家种植的珍稀花草摆在门,供南来北往的过客欣赏。 

赶庙会戴花的母女

有关京城花朝盛宴的最后记录大概是清宫在颐和园的“花朝宴”。清末民国时期,内外战乱灾祸接踵而来,《花神庆寿》的荣光场面和京城巷隅挑担卖四季鲜花的货郎一长一短的吆喝都消沉无音。六十年代政府提倡“百花齐放”,花行上下为之一振。待到文革高喊“砸烂盆花闹革命”时,花神的信使“东风”成了压倒“西风”的革命力量。香花与毒草严遭批判,北京地区传统培育的两千多株珍特菊种全被磕盆,花业萧败。改革开放后花市一带兴起危房改造,上百条的老胡同被拆,传承500多年的老北京花市面目全非,筋骨无存。

春风又至,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昔日的花神庙已改为纪家庙小学,原有的大戏台因京三环改道被拆,旧庙址上建起了教学楼。花市大街周边崛起崇文CBD新商区,西花市大街的火神庙被安置成东城区第二图书馆的临时借阅处,夹在高楼间的红墙灰瓦低调而醒目。从崇文门向花市大街的方向眺望,昔日的老城已面目全新。二环像一条贯穿内城的赛道,整个城市沿着一环套一环的跑道扩张,像一只巨大被放飞的风筝。高高低低的建筑和各种现代化的标配:时尚、速度、激情、物质、信息流充斥城市的空间,人群里几乎被淹没。这座城的速度与迟钝同样明显:整个城市如一部集成的机器,系统和生态被设定运转,每个居民都被界定在特定的空间和时间轴上,时刻警觉自己的步伐是否与都市节奏同步,奔行中把对生活的愿望写在这只飘飞的风筝上。四季的更替对现代化都市的影响几乎微不足道,春夏秋冬都可能在设定的区域被模拟和调控。对一个体量庞大而不停运转的城市而言,以人为本的文明主导了一个高度自信而自成体系的帝国,万物为人所用的权势逐渐疏离了人对周边自然的感知。

很难想像在几百年前,一场春风对一座城的影响。仲春的京城色调高冷,在整片金属和玻璃的质感中搜索古建筑残留的青瓦和琉璃,试图循着过往的蛛丝马迹勾勒一副昔日的图景。日天色尚暗,护城河春波微澜,河面星光隐约可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马自西穿过皇城,向东行进,他们要在卯刻到达,迎候和祭拜日神。当第一缕阳光从天际泻下,整座城欢呼雀跃,因为这一天昼夜均分,天地回暖。这场穿越时空的仪式遵循一条路径:大道于斯,人,始终身在其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灵的信仰不仅是祭拜仪式上的敬畏,对天地万物的感知与洞察已践于日常,于是一座天圆地方的城逐渐轮廓分明:外城七门为阳,内城九门为阴,大殿按天阙三垣星布局,后宫十五宫为紫微恒十五星,城四方有天、地、日、月四坛,八方供奉四季神灵。其中春神句芒在东,鸟身人面,乘两条飞龙,右手持一圆规,丈量土地;左手拿着一袋种子,管理春天万物生发。

据说玄鸟是春分应时而至的特使。天玄地黄,玄鸟剪开宿冬的混沌之气,往返于不同时空传递信息。旧时认为玄鸟就是燕子,北方有早春扫屋盼燕归巢的风俗。人们相信燕子通灵,只在和睦人家的房梁上筑巢,捣毁燕窝的顽童都会被严厉责打。玄鸟在春秋间往返,从张口喂食到报春二十天为廿,展开翅膀为北,火为尾巴春来送暖,秋分带走。这个过程被古代的观察者抽离成一个符号“燕”,在春分那天被记录下来。也许是受归燕激发的灵感,北方会在春天扎燕风筝。最初的放飞似乎在试探与玄鸟所来天外世界的沟通,放风筝的人谨慎地把控牵拉的分寸,把升空的距离拿捏在善意的尺度里。后来放风筝成了春日老少皆宜的游戏,最知名的燕风筝是北京的“沙燕儿”,外形像一个“大”字形,上面画满了祥瑞的图案,昼系线条,夜系红灯,凭风放起,倏地腾空上去,地面的儿童便哇哇叫起,仰首相逐。

四时流转,万物衰荣。在这场迎接春天的仪式里,光阴和时空与大地连接,人随天地复苏,感知万物重新生长。与西方的“相对论”相比,“节气法则”是一个给时间赋予东方诗意和生活哲学的独特发明。生命和时空的格局时光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物理概念,而是在星辰运转的天文坐标中,标注观察者对时令、气候、物候的认知与互动:时岁在变化中消长流逝,又在规律中流转周返。在春时的刻度上,现实和想象之间有链接和中转的空间,万物互联,天、地、人共生;节气法则设定了一条通路和文脉,在四季轮回中人得以重返生发的原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今日在北京城内,燕子已难觅,观花仍是春季一景。崇文门外修了一座明城墙遗址公园,仲春时节园内杏粉桃红。时常有身着汉服的年轻姑娘持花摆拍,一照完便迫不及待地用手机分享,然后心满意地微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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