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宁二
2011年，帮忙林生祥《大地书房》的大陆巡演，上海站是在Mao。前期联系时，Mao的店长极力推荐一位吉他手，说此人琴技了得，和生祥的音乐多少也有亲切感，可做嘉宾。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位叫做周朝的吉他手，在网上找到几首，浓浓的大鼓书杂交布鲁斯的味道，很好玩儿。待演出前见面，高而瘦削单薄，灰白长发，胡子也灰白，简单聊几句，有独立音乐人的傲骨也有独立音乐人中少见的周到和谦逊。等到上台，吉他声响起，很快就抓住了耳朵。乐迷吵杂，那些密集流畅的泛音一颗一颗以自己的节奏穿过噪音进了耳朵，是吉他吗，还是古琴？生祥连连跟我说这乐手真厉害，生祥的日本吉他手大竹研也是赞叹。
那一场的周朝给我留下的是碎片式印象。现场嘈杂之外，我要忙前忙后，并未认真听全，可就那么着，一直心心念念。去年听说他要出专辑，早早付了订金，等了大半年，终于拿到这套名为《律在空中》的双张唱片。两三个星期以来，常常放，上班前早餐时放，朋友来家闲聊时放，并不觉得这音色干扰，倒像个老友在一侧，间或会插进来聊两句。
周朝的一些曲子，如果弹古琴的朋友有兴趣，的确可以从吉他再移植到古琴上去了，比如第一张唱片的第二第三，又或者第二张唱片的第三第九首。大量的泛音，左手的揉弦和右手的擦弦拍弦所发掘出的音色变化，给吉他这种至今还没有很好本土化的乐器带来了熟悉却又崭新的色彩；但仅是这样，不过是技巧性的杂耍。你若反复听，这个想法就会越来越坚定：周朝为吉他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完整而丰富的本土美学表现力。这里面技法的来源有迹可循，可以听到古琴的借鉴（这很关键），也可以听到大鼓书的音节变形，间或还有民谣吉他脆亮干净的扫弦，或者布鲁斯的缠绵，曼陀林弹性跳跃的音阶，而所有这些，对于周朝来说，都是信手拈来，随意串联，等你听清又确认这种种模糊印象时，他早已飘走，在自我的律动中自由前行。——对，是“律动”，而不是“节奏”，《律在空中》，绝大多数曲子，是我们熟悉的中国式的散拍，节奏自由转换，手随心动，心随耳动，和周围的环境相和，任意自然。
在老一辈古琴琴家中，除了稳重坦荡的琴界北斗管平湖，我还很喜欢张子谦，潇洒跌宕，他老年那些录音，真正自由不羁。张子谦在日记《操缦琐记》中有一段话，我一直以为是中国文人音乐的核心要诀：“晚归，家人均外出，四壁俱静，不可多得之时也。理琴十余曲，达两小时。身心舒泰，琴我俱忘，一年中不知几度有此境界。余尝谓弹琴与人听，固不足言；弹琴及同志小集，仅供研究，亦不足言；弹琴至我弹与我听，庶乎可言矣。然仍不如我虽弹我并不听，手挥目送，纯任自然，随气流转，不自知其然而然，斯臻化境矣，斯可言琴矣。然此亦仅可与知者道耳。”
“我虽弹我并不听，手挥目送，纯任自然，随气流转，不自知其然而然，斯臻化境矣，斯可言琴矣。”——周朝《律在空中》大约就是如此，不同在于，他手中的，不是七弦琴，是吉他。
《律在空中》，实际录音于2013年。因为一个音乐纪录片项目，周朝和拍摄及录音团队辗转多地，从上海江苏经过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最后到贵州云南，在山水之间，在打谷场，在竹排上，在大雨中，在侗族鼓楼里，在厦门的海边，在贵州的溶洞里，周朝因着不同的环境和音景即兴弹奏，话筒同期录下的，是他的琴声和自然的交互。
天人交互，天人感应，这些说起来太玄，又或者会被理解为不过是自然音乐的一种。雨林中的雨声蛙鸣，再加Newage的空灵氛围，早已成唱片行业的大宗，是不少都市人口舒缓神经的声音安慰剂。《律在空中》不同之处在于，田野同期声录音，带着自然的底噪，在具体的环境中，人的参与人的存在令这唱片远离那些纯净无物的虚拟场景，琴弦上指尖上，人的情感带出的是饱满的生活质感。
录音花絮，义乌赤岸千年古杉下
第一张第二首，和着蝉鸣，在隐隐的人声背景下，厚实的中音区，饱满而弹性的音符异常舒服。第六首，间或的跳跃，流水声中，感受变得清凉，清脆的扫弦之后紧接着类似水流的短促拂动，每次拨弄带来的弦的振动总是持续而充分，弦与弦的共振，弦与自然声场的共振，令空间扩展，听到的便不只是曲子，而是世界。又如第十首，一波一波的浪，密密扑洒过来，吉他在饱满的中音区前行，偶尔高音区的脆亮色进入，你听得到吉他的呼吸，和着波浪，所谓纯任自然，随气流转，不过如此。
在第二张唱片中，经过前三首向内且收敛的作品之后，第四首曲子是亮点。漓江边大雨中，裹着防风罩的话筒直接在雨中收音，那些雨滴打在防风罩上的闷响，和远处轮船的汽笛声，都作为周朝音乐的构成，他的即兴，既包括和雨滴的切磋，也包括对那汽笛的回应。
在爵士乐影响下的即兴一直令我好奇，遇到好的乐手，我常常会向他们请教什么是即兴，他们怎么玩儿即兴。也有弹民族乐器的朋友跟我说，中国传统上也有即兴，现在不多见或者失传了。而在周朝这里，面对自然的即兴，在一呼一吸之间，给我提供了新的即兴听觉经验。有对象感的即兴，往往需要极好的耳朵和意识，迅速定位对方行进的特点，给予对方烘托支持或者与对方嬉戏调侃，在你来我往中互相挑战也互相成就。《律在空中》，周朝面对自然，雨，风，鸟叫，蝉鸣，或者海浪，汽笛，竹篙滑水，谷场扫谷，入得耳，进了心，然后便是琴声呼应，和风谈，和雨谈，正所谓“手挥目送，纯任自然，随气流转，不自知其然而然”。
听的细了，除了耳朵和意识，会不由自主感慨没有高超的琴技，《律在空中》这样和自然对话的作品也会空洞，周朝仍然胜在手里的功夫扎实可靠。时下与自然对话的作品不多见，也不少见，常常听到的，是天人交会的意识到了，但手上嘴上的功夫不到。场景就难免尴尬，音乐单薄不说，总会落入怪力乱神之列。周朝那些随意的技法转换，节奏的不拘一格，是扎扎实实的音乐功底，仅那流畅的泛音音列和信手而来的木吉他左手音色控制，就是吉他手的典范。
在即兴的意识和手上的技巧之间，特别值得推荐的是周朝和两位侗族女歌手的合作曲目，第二张唱片的第五首。短短两分钟的即兴，歌手起唱，尤克里里自然加入，是单音的点缀和烘托，不抢不拖，而左手的揉弦和拉弦产生出类似越南独弦琴的音色特点，为的是呼应歌者唱腔和气息的变化，侗族唱腔里柔美细腻的部分出现在尤克里里的琴弦上，恰如其分，再好不过。
传统民歌的用吉他类乐器伴奏，一直是难点，民谣吉他的节奏技巧与西方和弦特点对于中国民歌来说，很多时候还是个束缚，可在善于倾听又有能力表现的周朝这里，可能性很多。“土地与歌”此前曾经推荐过周朝用尤克里里与嘎让合作的西北花儿，也是一气呵成的即兴，是花儿音乐的经典。（试听请点击：《周朝与嘎让：上去高山望平川》、《想起尕妹拉夜川》、《一个么就尕老汉哟哟》）
在《律在空中》还没有出版之前，我想听周朝的音乐，除了他与嘎让的合作之外，就是去听网上他早期的乐队作品。布鲁斯的影响一目了然，还有北方曲艺的影响，《下岗的老张》，《假货假钞》，《瘟疫还是肺炎》，《和过去一样》，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在两种音乐的杂交下，动人，又好听。从这些叙事性的好歌，到《律在空中》收敛自我与自然呼和，坦白说我并不知道周朝发生了什么，但想来，有这样创作历程的音乐人，吉他还是古琴，已经不重要了。所谓音乐的自由人的自由，大抵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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