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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童话 | 普罗科菲耶夫,没有鲜花的葬礼

没有鲜花的葬礼

在孤单的日子,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声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普希金《我的名字》

F小调小提琴奏鸣曲,第一乐章

莫斯科街头的普罗科菲耶夫像

1953年3月5日,莫斯科,遥远而寒冷。克里姆林宫的彩色穹顶上的积雪尚未融化。俄国的春天阴冷彻骨。下午,音乐家普罗科菲耶夫还和同事商量了一会舞剧《宝石花》中的双人舞片断,不过说到最后,普罗科菲耶夫似乎已经很疲惫了,他没有留下同事们一起晚餐,而是独自去卧室里睡了一会儿。窗外飘落的春雪,寂静无声,在空出的书房里,无人演奏的钢琴上,还堆着一叠叠没有完成的乐谱,书桌上还摆着一副精致的国际象棋,上面难解的残局,就象是一个迟迟没有解决的和弦。

在同事离开后的六点,米拉·门德尔松想要叫普罗科菲耶夫出来吃饭,但她发现,她的情人此时已经神致不清,呼吸困难,她赶紧给医生打了电话,然后把普罗科菲耶夫半个身子抚了起来。米拉拿起床边那本爱人最近一直在读的屠格涅夫写的《回忆果戈里》,念给病人听:

心灵的爱才是永恒的爱,那儿没有损失,没有别离,没有不幸,没有死亡。一切在尘世中死亡的,在这里都将得到永生,因它所蕴育的爱而复活……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61岁的普罗科菲耶夫只坚持了两个小时。就在他死后50分钟,莫斯科的郊外,苏联历史上最专制的魔王史大淋也离奇地寿终正寝,仿佛是一个魔咒的终结——就象一位普罗科菲耶夫传记作家所说,魔王与浪子浮士德的灵魂契约,突然解除了。

里赫特漫步在乡村

当时俄国著名的钢琴家里赫特,正在旅行演出,他在第二天的日记中写道:我得知普罗科菲耶夫去世的消息,是在乘飞机离开第比利前往莫斯科的那个早上,我们不得不在苏呼米提前下飞机,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正纷纷地落下来,我想起那些和普罗科菲耶夫一起工作生活的日子,但……我并不难过。毕竟我也没有为海顿或者安德烈·鲁布列夫的死悲伤过。

苏联作曲家协会通知里赫特:马上赶回来为领袖的葬礼演奏。其实不用通知,在呼苏米机场,神秘的工作人员把里赫特强行塞进一架塞满了花圈的飞机。在领袖的葬礼之前,没人有功夫去关心普罗科菲耶夫的葬礼,简单的告别仪式在3月7日举行,只有15人参加,普罗科菲耶夫的老对头肖斯塔科维奇以领导身份致词,普罗科菲耶夫的棋友——小提琴家奥依斯特拉赫演奏了1946年普氏创作的《第一小提琴奏鸣曲》的两个乐章。为什么是这支曲子呢:因为普罗科菲耶夫曾说,《第一小提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犹如阵阵刮过墓园的风”。

你听到那凌冽的风声了吗?如果你试着在这苦涩琴弦的悲鸣中伸手出,你也许会发现,从俄国早春冰封的屋檐上滴落的雪水,正悄悄地融化在你的掌心——它晶莹得仿佛不在人间。


升C小调,普希金华尔兹之二

丽娜.普罗科菲耶夫年青时的旧照

普氏的葬礼上没有鲜花。

唯一的绿植是普氏好心的邻居送的一盆盆栽。因为,所有1953年俄国春天的花都编在了领袖的花圈里。把53年倒过来——1935年,伟大的领袖用金钱和地位,将失意的普罗科菲耶夫,从欧美的流浪生涯中召回了红色苏联,让这个音乐顽童为革命歌唱,然而一直到两人同一天去逝,计划中的钢铁礼赞,依然没有完成。人民不需要古典音乐,只需要面包和大炮。

普罗科菲耶夫的妻子——丽娜·普罗科菲耶夫,此时正在荒凉极寒的西伯利亚劳改营里服刑,罪名是法西斯间谍。令人不解的是,明知丈夫已经弃她于不顾,她致死都不愿意放弃普罗科菲耶夫的姓氏。当爱人之死的消息传到西伯利亚时,晚了整整两个多月。这个来自西班牙的姑娘,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很想大笑一场,笑这个薄情的男人晚景凄凉,死时连一朵鲜花也没有。可是结果丽娜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越哭越伤心,仿佛有一条悲伤而混浊的河水,挟裹着她惨淡的一生,注入冰封的大海。

那些她以为在尘世中已经折断的爱情,那些没完没了的侮辱、痛苦与伤害,那些永远无法融化的冰雪,都不再重要,因为那固执的爱,又重新从记忆的深处萌芽,然后疯狂地向外生长,穿过枯枝败叶堆积的废弃花园,然后在时光的尽头,留下一枝荆棘带血的玫瑰。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普罗科菲耶夫一生都薄情寡义,还酷爱下象棋。他就象国际象棋里的国王,所有的车马跑,来回冲折战斗,腾挪撕杀,王车易位,最终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安全。然而,当那些充满了斑斓色彩的音符,从他顽童一般的心中吵闹着奔涌而出时,即使你明知这音乐的无情,依然会迷恋于深藏在无情中的美丽与纯真。

1953年3月,匈牙利伟大的小提琴家约瑟夫·西盖蒂正在日本东京旅行演出,在得知好友普罗科菲耶夫去世的消息后,他在日记中写道:

滞留在东京的那天早晨,天空尽是乌云。我痛切地感到,时代失去了一位无法替代的人物,这种压抑的心情使我茫然……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人们完全认识到他的音乐富有生命力、生机勃勃、怪异而谐谑。但是,几乎都不曾注意到在他所有作品中都能看到的童话般的倾向

战火中的童话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第六号钢琴奏鸣曲,III: 极慢的圆舞曲

年青时走在异国的街上

天若有情天亦老,比人心更无情的是岁月。

二战初期,年青的里赫特和一位大提琴家在普罗科菲耶夫家排练一支音乐家刚刚完成的大提琴协奏曲,当时这情感充沛的大提琴家的演奏,让普罗科菲耶夫非常火大,那天里赫特突然意识到演奏普罗科菲耶夫音乐的最重要的要领就是——不带情感。窗外是无情的战火与饥荒、是破碎的山河,是流离失所的亲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面前,生死如梦,你的手中握不住一滴眼泪。

然而,正是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普罗科菲耶夫依然在创作着令人匪夷所思的音乐。第六号钢琴奏鸣曲,创作于1937年,完成于1939年——苏俄战争的前夕,也被后人强行纳入了普氏三部战争奏鸣曲(第六、第七、第八)中的第一部。根据里赫特的回忆,在一个音乐家的聚会上,普氏亲自为所有人试奏了他刚刚完成的奏鸣曲,而为音乐家翻乐谱的正是年青的里赫特本人,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这个音乐天才的作品与演奏,里赫特后来回忆道:普罗科菲耶夫的演奏尚未结束时,我就暗下决心要弹这首曲子......《第六奏鸣曲》以其风格之明净、结构之完美让我惊叹不已。

它的第三乐章,就象一面静卧在雪山上的湖水,清澈见底,藏不住一丝忧伤。却倒映着每一朵花儿的清姿,也倒映着每一片浮云的影子,微风拂过,安静的水面上皱起细细的波纹,就象是一个遥远而脆弱的梦境,一枚随意扔过来的石子,就会打破它的宁静。

第七号钢琴奏鸣曲,III: 幻想

普罗科菲耶夫的战争时代专辑

你千万别用官方乐评陈腐的论调,告诉我:你从这三部顶着战争奏鸣曲,或者列宁格勒奏鸣曲的钢琴音乐中,听到了德国法西斯的入侵,即使不考虑作品最初的灵感,在第六奏鸣曲最后完成,第七奏鸣曲开始创作的1939年,苏联和德国正忙着签定互不侵犯条约。

里赫特曾在回忆与普罗科菲耶夫共事的往事时强调,一切只和音乐有关。它无关历史,无关现实,也无关情感。从这个意义上,犹如岩石般冷硬的里赫特,的确是那个时代,最能把握普氏音乐的钢琴家,越是悲痛的时代,我们越需要冷静。你必须坚硬地活着,从废墟一般的现实世界中不断地爬起来,在子弹与燃烧弹的阴影下,掸掉灰尘与悲伤,坐下来,冷静地演奏。冷静地审视一下,在你劫后的花园里,还有什么没有被摧毁?

即使在《第七号奏鸣曲》首演的1943年,战争几乎摧毁了俄国的一切——音乐仍在继续。这不是伟大领袖号召的战斗,而是生命沉重的呼吸,那不协和的乐句,闪着清冷的微光,从暗淡的的生命里牵扯出巨大的力量。

第八号钢琴奏鸣曲,I: 柔美的行板

普罗科菲耶夫与两个可爱的儿子

你为何要和凶恶的大灰狼博斗?在童话交响诗里,为了保护心爱的鸭子和歌唱的小鸟,小彼德和大灰狼勇敢地战斗。你为何要保卫家园?那是因为这里有你的爱人与孩子,而不是因为有你的领导与冒号。

普罗科菲耶夫是古典音乐史上最后的钢琴奏鸣曲大师。整个20世纪,由莫扎特、贝多芬开始、舒伯特继承的钢琴奏鸣曲艺术,其实已经半截入土,伟大的古典音乐传统也在现代主义混乱晦涩的语序中,迷失了方向。甚至连普罗科菲耶夫的同事——老肖也在尖利的音响之后,选择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在那些苦大仇深,讳莫如深的音乐迷宫中,充满了险滩与激流,却从来没有给你一条通向光明的出路。你再也找不到老肖年青时的清澈、幽默与纯真。

但至少,我们还有普罗科菲耶夫和他的九部钢琴奏鸣曲。1944年,当苏德战争进入到决战时刻,你是否会觉得,在普罗科菲耶夫的第八号钢琴奏鸣曲中,缺少了一点决战柏林的阳刚之气。温柔倦倚的柔情,时光遥远,仿佛有一个仙子在你心灵深处浅湛低唱。迷惘中你不知道:是你误入了她的梦中,还是她溜进了你的花园?但当你向她靠近时,她又悄然而逝。

无情的情诗

事隔经年,若我再见到你

我将如何与你招呼

以眼泪,以沉默

——拜伦 《春逝》

苏联时期,有很多俄国音乐巨人逃离了铁幕,他们心念故国,却只能最后魂归故里。普罗科菲耶夫倒好,主动回国,此生再也没能逃出铁幕。老肖在传记里说,1935年普罗科菲耶夫的回国,其实是因为这家伙走投无路,欠了一屁股债,只有政府承诺为他还债。

同行相轻,老肖刻薄了一辈子,其实,一个人回家,很多时候是因为想家了。美国有浪漫主义的拉赫玛尼诺夫深情压制,没有他普氏纯真古典的市场;去了欧洲,斯特拉文斯基的现代主义光芒遮蔽一切,满世界都在玩现代先锋音乐、序列音乐、装饰音乐,普罗科菲耶夫却还在写钢琴奏鸣曲这种老掉牙的音乐题材。所以他带着刚娶的西班牙姑娘丽娜回国了,更何况,在国内还有他放心不下的妈妈。

起初,政府答应他可以自由出入国境,可没多久就没收了普罗科菲耶夫的护照。这事当然让老普不爽。但更糟糕的是,他的西班牙妻子也犯了思乡病。她只能不断地给父母写信,从战前一直写到战后。最后因为给西班牙爸妈寄钱,被污告成了间谍。发配到西伯利亚劳动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了江月。

普罗科菲耶夫画像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的坑,然而,你很难说,1935年的选择对老普而言是一种错误,他把灵魂卖给了史大淋,就象歌德在长诗《浮士德》中写的,魔鬼引诱浮士德与他签署了一份协议,魔鬼将满足浮士德生前的所有要求,但是将在浮士德死后拿走他的灵魂作为交换。至少,一直到二战结束,普罗科菲耶夫在苏联一直是首屈一指的大作曲家,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待遇。

据说灵魂净重21克,其实这21克的灵魂,对魔鬼而言其实不值一提。当二战结束,老肖的国际声望,早已压过了普罗科菲耶夫,成为苏联对外文化交流中的一面重要旗帜,老肖音乐更现代、更深沉、更隐诲,带着铁幕与战争刻下的双重伤痛,直击人心。相比之下,老普的音乐象顽童一般,纯净而调皮,美得没有道理,快乐得没有良心。

全世界都用老普写给儿子的《彼德与狼》教育小朋友:你听到那三只圆号了吗——大灰狼要出场了。全世界都在决战法西斯,老普却在用《第八钢琴奏鸣曲》,为他的新情人写情歌。全苏联都在歌唱伟大的领袖,指引着人民战胜了凶恶的敌人,老普却给他的魔鬼,写了一首阴暗得吓人的《Hail to Stalin》的生日歌。所以,不难想象:1948年之后,昔日捧在心手的老普,就成了昨日黄花。没有自由,也不再有高人一等的待遇。但是,谁也没搞懂,即使被魔王打入了冷宫,但在苏联这个——没有酒吧、没有时装百货、没有资本家的乐园里,他怎么就能欠下18万卢布的巨款呢?

C大调田园小奏鸣曲

普罗科菲耶夫与第二任妻子米拉

都说老肖刻薄,老普无情。一向玩不恭的老艺术家,爱上了比自己小20多岁的年青女诗人,按理说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为了和新情人米拉结婚,就需要和分居多年的丽娜离婚,但是丽娜却一口回绝,打死不同意。才拒绝了没几天,丽娜就被神秘人士带走,被控间谍罪,私汇巨款到西班牙,接着就是20年惨无人道的劳改,和强行注销婚姻关系。

难怪,很多老普的研究者相信:这里面一定有鬼。甚至认为,米拉的身份本身就是一个谜,在我见过的一张著名的旧照片上,米拉一袭黑裙,眉宇阴冷。仿佛是魔王的使者。

丽娜、孩子、普罗科菲耶夫与婆婆

幸好,坚强的丽娜,还是熬过了西伯利亚恐怖的白色岁月。当她终于以自由身回到自己的故国时,她的爱人,她的情敌,都已经死去多年。然而,白发苍苍的她,依然拒绝改回娘家的姓氏,她和儿子去了英国伦敦,为丈夫的交响诗《彼德与狼》配音旁白。那些远去的日子,虽然渺小,却弥足珍贵;那凋零的青春,消逝的美丽,没有兑现的誓言,仍在永恒的音乐中,留下难以捉摸的芬芳。时代不断地向前,潮流不断地变化着外形,唯一不变的,唯有爱与美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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