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银匠

文/吴超

我外婆家隔壁邻墙李家文，银匠。大家伙管他叫“打戒指”的。自小我就认识他。

他生于一九四九年，一个人生活。他小名戴宝的来历，他自己也不清楚。 交谈中得知他父母亲去世早，随后生产队一户生活五天，姐姐嫁在本村庄。

他的师傅是包圩中山姚屋人。学了一年，自己单干。他打制的各式小玩意，上戗。有金戒指，银戒指，银溜子。戒指有各式图案花纹。有松、竹、梅。有麒麟，凤凰，龙凤呈祥。无图案花纹的净面戒指叫“溜子”。还有各式耳环，项链，手镯，小孩戴的长命锁。长命锁上镌刻:“莫失莫忘，仙寿永昌”，竟是《红楼梦》上的词儿。还有小银刀，银制挖耳勺……

我外婆家住的村子叫小竹园，走到李家文家门口路就分叉了，李家文家在油坊塘边。经过他家门口可以到晓棚老街，我常打他家门口过。

他家窗外长着棵很大的柳树。树，很粗。树身弯曲，伸向四周，枝叶扶疏。一到夏天，远远望去，像巨伞，不时有鸟儿在上面歇脚，啭啭嗓子，又“倏”地飞走了。

早年，手里存着些金银的人，想打些首饰戴戴，也敢戴了。有些人藏有祖辈传下来的首饰，觉得式样老旧，也想熔了打个新花样。李家文他挑着担子，走村串巷，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看着比别人的精致。远远近近，找他打首饰的人络绎不绝。

他中午吃完饭，泡杯清茶，在柳树底下纳凉，一两点钟左右开始干活，听到外婆屋后面传来“叮－叮－叮－”的敲打声，就知道李家文又在打首饰了。

他把银块放砧上。打火机点着炉膛，风箱推送，“噗”，炉膛里吐出蓝色的幽幽火焰。把银件放入炉膛中的小托盘里，银块开始变红，变软，成了一滴红亮的小银球。他小心地端起托盘，把银水倒进模子里。模子两块，每块有半截红砖大小，通体黝黑，用大铁夹子夹紧。稍待片刻，松开铁夹，就掉出一根中间粗两头细的小银棍。

把小银棍放细铁模里，拿铁锤使劲砸。砸的时候，他非常小心，也非常使力。右手臂青筋暴出，一锤一锤地抡，咬着后槽牙，那表情好像他牙很疼。“叮－叮－叮－叮”有节奏的敲打声传遍整个下午的村庄，响声惊动了树上小鸟“嗖”的一下飞了。

从细模里倒出来，戒指已然成形，特别是图案花纹，已经很精细了。用挫刀挫毛刺，挫得戒指通体圆润。挫好了套在一根指头粗细的圆棍上，用力捳，戒指成了环状。放在炉膛里再加热一分钟，镊子夹住戒指，丢进案上一小桶特制的药水里，“呼！”一片青烟。把戒指捞起来，用旧牙刷使劲刷戒指表面，刷掉刚镀上的那层白膜，一个亮晶晶明晃晃的银戒指现在眼前。

他把戒指戴在手上试试，大小合适，又对着阳光看看花纹细部，挺好！他松了口气，端起案子边的茶，一饮而尽。拍拍手上的银屑，长长吐了口气，颇有点提刀四顾，顾盼自雄劲儿。

一出好戏。我看出了神，半张着口，涎水流到嘴边才察觉，用袖子擦擦。有时我一看就是小半天，在这案子边上，消磨了很多个夏天寂寞的下午。

他打首饰进项有二：一是加工费，明码实价，老少无欺。二是火耗，这里面学问就大了，油水不少。有些老户，家里传下来有金砖，银匠行里称之为“黄鱼”。他一接到这样的活儿，就把案子搁里屋里打。一条“黄鱼”收拾下地，除了加工费，总要落个五六克金子。一克金子一百多块。一斤猪肉才几块钱。

他为人老实，很少克扣客户的“黄鱼”。后来他打铝手镯，没有克扣价值了。

因为是五保户，目前他生活在养老院，自己整得青丝丝的，一间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