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香埋玉总是情

文/尤红卫

   “杨柳带愁，桃花含情，这花朵儿也似人般遭逼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叫你陷落污泥遭蹂躏，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葬落英”。

    这是越剧巜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一段唱词。

    原著也好戏剧也罢，黛玉葬花都是巜红楼梦》中的经典片段，曹雪芹原著中巜葬花吟》诗词更是绝唱，全诗抒情淋漓尽致，字字血泪，如泣如诉，扣人心弦。

    葬花，是林黛玉在贾府的两次重大的人生仪式，她看到艳丽桃花易而凋谢，她烦恼了，伤心了，由鲜花易凋而想到自己的青春短暂，寄人篱下，她觉得自己是与这落红声息与共，魂魄相印，她如是轻踏慢步，肩扛花锄，用锦缎做的囊袋装上落花清艳的＂遗骨＂，用一捧干净的泥土，怀着对落花深厚的同情来掩埋它们这绝代的风流。

    巜红楼梦》自问世以来，人们对它的痴迷程度是毋庸置疑的，妇儒皆知林黛玉贾宝玉，其小说中的丛丛谜团处处疑惑二百年来也困扰着读者，从而诞生了一门专注的学派一一红学家，一直以来，几大流派红学家们对这部千古旷世的奇著研究来研究去，争论不休，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可能永远也不会有，除非曹公重回人世。

      “浩浩愁，茫茫却。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与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

     这二首精彩凄美的诗句，是刻在北京陶然亭公园里锦秋墩南坡上同样扑朔迷离的那个叫＂香冢＂的碑上的正面和背面的铭文。

     “亭外孤坟三尺，春时葬花于此，或传某校书埋玉之所。”这是效仿黛玉葬花的“葬花冢”，文人骚客易了个名“香冢＂，当然，现在己看不到这些了，“香冢”及原碑毁于文革浩劫，碑文拓片现珍藏于北京图书馆。文革后，重修陶然亭公园时曾经对“香冢”和它旁边的“鹦鹉冢”作过发掘，掘开均空无一物，成谜了。

    “香冢”其出名就在于这凄美绮艳的墓碑铭文，世人皆信墓中应葬有一位绝代风华，也就生出了许多华丽的猜测和遐想，甚至把它当成是乾隆皇帝的“香妃”墓，写出“谁知芳草香妃墓，却在荒凉南下洼”的诗句。后来，随着对真“香妃墓”的考古挖掘，“香妃”之说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从诗句中不难看出，旧时的陶然亭一带是荒凉的地方。

     陶然亭之侧，还有个松柏庵，荒冢密布，杂草丛生的一处辟有六十多亩的梨园义地，也就是旧时唱戏人的公墓。这块地最初是领徽班进京的程长庚大老板，于1871年倡议买下来营建“安苏义园”，动机很明确；“我们这些南方的艺人，一旦客死都下，连掩埋七尺之躯的一杯黄土也没有，从皇上到那些权贵大人，只看台上取乐，不知台下寒苦。多亏我们乡里同舟共济，置办下这块茔地，从此艺人们得有长眠之处了”。

     可以看出，那时候的陶然亭一带不光荒凉，而且坟墓很多，名士与百姓的都有。香冢，鹦鹉冢，赛金花墓，还有一个醉死的酒鬼叫“醉郭墓”都很出名，旧时人去陶然亭，一面看风景，一面访墓。古往今来，总有人喜好在风景中寻味一种特别的感伤，这些颓废又动情的荒冢充满着凄冷的悲悯之美，无不触动着每位来访者衷肠。

      于是，就有了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陈家洛提笔蘸墨，先写了“香冢”两个大字，略一沉吟，又写了一首“浩浩愁，茫茫却。短歌终，明月缺……”。群雄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哎，书里面的香香公主和陈家洛的爱恨情绵不知感叹了多少人的心，催下了多少痴情男女的伤心泪。也是这篇小说，使“香冢”偈文为广大读者熟知。

      而这绮侠与柔情的“浩浩愁，茫茫却……”却与曹雪芹的巜红楼梦》有着某种纤丝至情的关联。

      张盛藻，这位来自湖北的人，咸丰年间的某一日，他在琉璃厂见到了养余精舍刊行，王希廉批注的巜石头记评赞》爱不释手，当时贫困的他无钱购买，便只好百般求垦，手抄自留《石头记》前八十回，单文字就有近七十万，况复有王氏那许多夹注，纵使有抄书人帮忙，这也是一件极大的工程。他是三大红批中王希廉本的抄录人。后来，这版《石头记》悉数毁于兵火，再难找到原刊，幸得他抄录，为红楼的留世立了一大功德。

     后来做官做到御史的张盛藻，因上书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反对设立京师同文馆（北大前身），反对科考正途人员学天文、算学以及轮船，洋论制造等西方科学技术，斥以为＂机巧之事”。他认为“臣民之强，则惟气节一端＂。

    当时朝庭正力排众议兴办同文馆，他这一率先发难，加速了保守派与洋务派的论战升级，也加重了许多士子报名的犹豫，为此，年轻的同治皇帝大为恼火，驳斥道“朝庭设立同文馆，取用正选学习，原以天文，算学为儒者当知，不得国为机巧”。因此，张盛藻也被后世认为是阻碍历史进展的一个人物，被牢牢地打上一个保守派的烙印。

     与铁面御史的形象不符，张盛藻其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是一位文学家，收藏家，金石爱好者。

     上书被斥给了张盛藻很大的打击，又得罪了洋务派领袖恭亲王一脉，遂起了回乡的念头，这位来自湖北的官员，手中拿着自己在京近三十年的文稿和谏草，站在陶然亭，凄然看着满汀芦苇，想起了家乡的鹦鹉洲，起了立一鹦鹉冢的念想，又想起了黛玉葬花

     “心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便为香冢立碑刻铭，以抒愤懑之情。

    晚清孙橒巜馀墨偶谈》：“京师城南陶然亭，旁有香冢一，鹦鹉冢一，为张春陔（张盛藻）给谏所遗，系张公诗文，谏草，杂以所收桃李落英，痛哭瘗此”。

    “一朝谏草尽焚弃”，死灰入土，也就难怪后来掘地三尺空无一物了。

    红楼铁粉张御史，叹宝黛爱情忠贞刻骨，却无善果。他把一腔忧愤立碑刻铭，以期留存。

    离京后的张盛藻再也没有回过北京，归里后，筑倦圃以居，珍藏奇花名石，为子孙营造文化环境，陶冶情操。要求子孙“读书识字循规矩，培养心田自发生”。他的后辈人才辈出，其中不少人青史留名。

    昨天，我再去陶然亭，看那锦秋墪南坡，似那士大夫的气息还有一丝尚存，

    虽然这里早已没有了“水近万芦吹絮乱，寂寞独怜荒冢在”的景象了。

    岁月不知转了多少回，世事沧桑尘封了曾经的风花雪月，曾经的来者和归客。那些个美丽的故事和让人惊叹的诗句和碑石，只能从书本中去寻找它们的碎片了。

    “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我想，林黛玉值了，她除了贾宝玉，还有一个“埋香埋玉总是情”的张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