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许多家庭都处于缺衣少食的境地。由于缺乏挣钱门路，人们大都依靠种地养家糊口，靠天吃饭。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景，还能从地里收获一些五谷杂粮，全家得以温饱；如果遇到天灾，导致颗粒无收，全家就得挨饿。手勤一些的人家，就养一些鸡、鸭，有的喂一头猪，养一头牛，置办一些家具器皿，譬如犁、耙、套、架子车之类，既能补贴家用，又为自家提供方便。缺钱时，就卖一些鸡蛋、鸭蛋；想吃肉时，就宰杀一只鸡、鸭；运玉米、红薯时，就拉上架子车；需要犁地时，扛起犁耙套，赶上自家的牛。当然，有的是两家搁伙，一家一头牛，配成一具，轮流使用；临近年关时，再将养大的猪卖掉，变成钞票，变成一笔可观的收入。这样的人家，基本上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不用找人借钱，更不用腆着脸皮到处借用别人的东西。可是有一家偏偏不是这样，他家既不购置物品，又不喂养牲畜，就连淘麦子用的竹篮，打坷垃用的锛撅，也得借东家，讨西家。这就是我的七叔一家。 七叔当时有六十多岁，微胖，身体还算硬朗。他满头白发，胡须皆白，整天提着一根长杆旱烟袋。他总是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从黑粗布缝制的烟袋里捏出一点儿烟沫，放在烟锅里，左手把烟杆托起，用嘴擒住烟嘴，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深深地吸上一口，嘴巴合拢，吸进的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徐徐而出。这时的他两眼紧闭，如痴如醉，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有时候，由于力道过猛，被烟呛到喉咙，会导致剧烈的咳嗽，直涨得脸红脖子粗，就像一个红脸关公；如果再严重些，还会流出许多鼻涕，沁出一些眼泪。当有人劝他戒烟时，他却振振有词儿，说：“这你们就不懂啦，吸烟首先可以提神，防止瞌睡。你看，哪个开车的、熬夜的不吸烟？另外还能防蚊虫，当你在地里睡觉时，虫虫呲呲近不了你的身。据说，有人在地里睡觉，蜈蚣、蚂蚁能顺着耳朵钻进去。吸烟人身上有烟味儿，就不用担心这个。”从这以后，别人就不再劝他。他照样吸他的烟，照样咳嗽，照样流鼻涕、沁眼泪。七婶比他小三岁，一年四季总用纱巾将头包得严严实实。由于身体瘦弱，显得面黄肌瘦，再加上有些罗圈腿，根本提不了重东西，干不了重活。据说七婶以前是个病秧子，整天病歪歪的，总是躺在家里的床上，离不了打针吃药。年轻时，挑担推车、搬砖运瓦这些脏活累活，她连挨也没有挨过。如今年纪大啦，身体竟然好了许多。春暖花开的时候，还能到地里拾些柴禾，剜点儿野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七叔家原本有三个孩子。大的是个男孩，浓眉大眼，个子较高，只是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时常面带菜色，显得黄巴巴的。17岁时，和同伴们上树摘柿子，从树上摔下。由于无钱医治，导致病灶转移，死于家中。老二和老三都是女孩，只是小女儿小时候，害病治疗不及时，变得有些呆傻。后来，七叔的两个女儿相继结婚成家，远嫁他乡。随着土地的承包到户，七叔越发清闲，整日在村里四处闲转、串门儿。 七叔家那时仅有三间瓦房，院墙高有一米五左右，上面扎满了枣刺。大门的门框，瘦小之人能顺利通过，稍高一些，就得躬身而行、侧身而过。所谓的大门，除了门框，由木匠制作外，门扇则是用木棍绑制而成。他家的亲戚一般很少上门，应酬也不多，这样倒也减少了礼尚往来，免去了招待劳顿之苦，省去了许多麻烦。
值得一提的是，每年的腊月二十四过后，七叔就开始找人为他写对子，准备过年贴的春联。据他说：“宁愿不吃肉，不买衣服，对子是一定要贴的，鞭炮也是要放的。如果离了这两样，过年就缺少喜庆的味道，来年也不会有好的收成，更不会有好的运气。”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七叔到我家串门，央求我为他写对子，我勉强地答应了他。我用平时积攒的钱，提前买来了毛笔、墨水，又抄写了别人家以往大门上张贴的对联内容，总算把准备工作完成啦。
很快地，年关就要到啦，七叔拿着裁好并折叠好的红纸来到我家。我连忙搬来小桌子，找出凳子，拿出毛笔、墨水，开始写对联。我先把毛笔泡在温水里，把墨水倒进小瓷碗里，再把红纸摊开、铺平。这时候毛笔尖端的毛泡开后，将水甩干，蘸上墨水，润好毛笔，就可以写啦。门楣上的横批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勤俭持家”、“风调雨顺”、“财源茂盛”“春回大地”，门两边的框上写的是“开门迎春春满院，抬头见喜喜事多”、“春回大地春光好，福满人间福满园”、“风调雨顺年年好，国泰民安处处春”，门扇上也写的是七个字，内容和门两边写的相同。还有一些小红纸条儿，分别写着“小心灯火”、“树木兴旺”、“身体健康”、“衣服满箱”、“粮食满仓”、“满院春光”、“出门见喜”、“倒酉”等。好不容易写完了，我的手上、脸上却沾上了一些墨汁，像唱老包一般。七叔倒显出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一直夸我的字写得好。父母也引以为傲，显得格外高兴。殊不知，我当时写的毛笔字僵胳膊僵腿的，远没有作业本中写的字耐看，完全是为了应付，但那毕竟是我第一次写毛笔字，给些鼓励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同龄之中，也没有人会写毛笔字。
大年三十这天，人们开始贴对子。大人、孩子各有分工，有拿对联的，有拿刷子的，有递浆糊的，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的对子都已经贴的差不多啦。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都会挨家看对联上写的内容，顺便拾一些没有燃放的哑炮。当然，我似乎更加留意七叔家的对子，究竟那些字写得好，那些字写的不好。
如今，七叔、七婶均已作古多年，他家的房屋已不见了往日的踪影，昔日的砖瓦房、土坯墙、篱笆门，早已被砖混结构的平房，瓷砖贴就的门楼所替代，房子的主人成了他的侄孙们。对子也不用找人去写啦， 随处可以买到机器印制的、带有优美图案的春联。门扇上的对联全被门画所替代，“小心灯火”、“树木兴旺”、“身体健康”、“衣服满箱”之类的小春联也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我想，如果七叔、七婶能够活到现在，至少能够享受到国家的低保政策，绝不会到处张罗着借别家的东西，更不会央求着让我为他家写对联。
地址：河南省三门峡市义马东区街道办事处南河社区
作者：高月林 电话：15516253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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