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之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人生谷底,同样也是要遇事遇人的,虽然都是些倒霉到底之人,但能够相逢在一起,且能谈得来,还曾相互照应过,的确也算是个缘份.正因为当时处境的绝望,才有此生珍贵的难忘.
“同镣兄弟”
我是8月17日离开看守所的,与我同行的还有去湖监的老徐.我是被押解到合监的,老徐则是被押解到湖监的,因同去一方向，故两人一道同行且共带一个脚镣.动身前,我与老徐已在看守所的同一“已决”号子里共处了一周,彼此也算是熟悉了,他从九监一名科级干警沦落成一名囚犯且被押往另一处曾为同一系统的监狱服刑,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押送我俩的是看守所的所长和两名管教,其中一名是我曾熟悉的管教老胡.五人一辆车,一路上他们对我俩还算照顾,可以自由交谈,甚至还时常递烟给我抽.被关在看守所一年多了,沿路的景致令我俩都唏嘘不已:老天不长眼,让我们在地狱蹲了这么久.这便是我俩当时共同的感受.但更多的是不安,因为我们将走向的又是一个怎样的地狱呢?劫难并没有因为转押而结束,且不容你是否有所准备,真正的劫难只是刚刚开始.
车先到湖监，管教在办公楼里为老徐办入监手续时,老徐在九监曾经的一名同事闻讯从楼里出来到车前与老徐打了招呼,并劝慰了几句,还说待晚上值班再抽空去看他.我原以为老徐因此将会得到照应,然而直到我后来从合监转到铜监遇到一位与老徐一批落难从湖监转来的他的同事时,才知道老徐并没有得到任何照应,在入监队大热天每天都与其他犯人一样在操场上“一二一”.虽说后来由于我的处境十分困顿的缘故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起老徐的大名,但他在湖城监狱临下车时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同镣兄弟,多保重!”我至今难以忘怀.
服刑多年，我曾多次试图想起他的全名，奇怪的是一直未果。出狱多年 ，当我写此文时却又想起他的大名了.
“同拷兄弟”
我在合监呆了12天后被押往铜监,与我同行的是曾任某市国土局副局长老黄.押解我俩用的是一辆小轿车,我俩坐在后面一排,一个左手一个右手共戴一个手拷,没带脚镣.之前我俩彼此并不认识,但车到铜监下车后,彼此就很熟悉了,之后俩人一起被编入入监队与其他30名新犯人一道历经了一周左右的磨难后共同在同一监区生活了22天.无奈的经历、苦难的日子,自然彼此交流就多一些.他被判了六年半,再加上家庭变故,思想压力很大.尽管他为人处世灵活得很,但对我还是十分坦诚的,因为毕竟是同一手拷拷过,自然就走得近些,彼此相互照应也就多些.正当我俩渐渐适应监区的日子时,突然被通知我俩必须随其它新犯人一道下放到劳动监区,临时临急,慌慌张张,只得彼此迅速整理东西到楼下集中,我先下楼,一下楼就被集合去五监区,说走就走,连与老黄告别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当时我腿疾发作提着行礼一步一拐十分痛苦地与其他五名新犯人去了五监区.大概过了20多天,才听与我一道到五监区的老姜说:他见到老黄了,在三监区.我才知道老黄被分到了三监区,但我俩一直都没有见面的机会.两个月后,他曾通过他人带口信给我,说是有东西要交给我,但一直未能实现,其实我俩就住在同一个搂内,他住一楼,我住三楼,二千多人,多个监区错时上工收工,要想见个面确实不易.直到后来我俩都分别被安排到监舍干勤杂后,才偶有彼此见面和简单交谈的机会.
应该说他对我还是非常挂念的,我也曾尽我的努力给他送过吃的.这就是我的“同拷兄弟”.
老赵
老赵,其实比我小得多,才四十多岁.他是我到五监区后结识的第一个老犯人.因故意伤害被判12年.我刚到时被组里安排给他当下手,且晚上又睡在临床,朝夕相处,彼此话也投机,关系自然相处得不错.老赵是个沉默寡言不惹是非的人,高高的个子,因为整整十年的牢狱他一直是踩机子做服装,他的背脊驼得很明显.他是在浙江打工时犯的事,与几个老乡一起酒后将一个“湖南佬“打了,后来虽送到医院去了,但还是死了.事发后,他逃往东北长达10年之久.“清网行动”时才落网,判刑后在杭州服刑3年,7年前因“调犯”才到铜监.与我认识时,他已二次减刑,还有50多天就刑满了.然而这50多天恰是我刚入监极不适应最为难过的50余天.老赵对我真的是非常关照,经常善意地提醒我要注意些什么并默默无闻地对我提供帮助,凡是我需要其帮忙的,他都能想方设法尽量地去做,从不图回报,的确令身陷绝境的我感激万分.尽管坐了整整十年牢,但老赵对外面的情况还是努力去扑捉的,与他交流并不感觉到他明显的落伍,这一点对一个与外面隔绝十年的囚徒来说是十分不易的.天气转凉后,老赵怕我用不惯冷水每天都用他自已的热水瓶为我打两瓶水供我晚上收工后泡脚用,几十天天天如此,令我至今念念难忘.入冬后,老赵出狱了,他又把所有的且正是我所需要的生活用品都留给了我.
记得老赵曾对我谈起过,他出事时,他儿子才三个月大,现在20岁了,目前在一家娱乐场当领班,他很对不起儿子.前不久他儿子考得了驾证,他出狱时,他儿将开车来接他.扑实的语言,心底的话,叫人听了流泪.
老赵是阜阳颖东人.虽然多年彼此没有音讯,但我仍时常想起他.
“村头”老姜
老姜是皖北利辛人,出事前任其所在村的支书,因上面下拔的一笔款子使用说不清被认定为诈骗罪判了刑.他在看守所呆了二年多,我见到他时,第一感觉是:这人被整傻了.记得当时还是秋天,离冬天还早,他就从同乡老犯人处借了件旧囚棉袄纠巴巴地穿在身上,双手一拢,那样子根本就没法子把他与一个拥有几千人的“村头”联系起来.
我和老姜是一批被分到五监区的,因为床铺位、队例位、尤其是就餐位连在一起,一旦弄到一点好吃的,我们常常分而食之.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位熟人给我弄了四个时令菜说是为我加个餐,例队时,我叫他拎着准备拿到饭堂与之共食,结果却被管教发现没收甩进垃圾筒里了.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可惜,因为在监狱那样特殊的地方能弄点时令菜实在是太难了.虽然监狱里明文规定是不准伙吃伙喝的,但我和老姜好长一段时间吃用不分的.尤其是晚上收工后,我俩偶然分食一个苹果的场景我至今都难以忘怀.因为在监狱里能吃上苹果毕竟是十分难得的.
记得老赵出狱后,他为我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开水,我俩间的许多杂事大多也是他负责打理,虽很卖力,但也有吃力不讨好的时候,为此我没少说他脑子在看守所呆坏了,没法救了,他从不生气.也正因为他笨于笨脚动手能力差完不成劳动任务,相当一段时间受组长、老犯人欺负,被管教“教育”得很惨.而我只能好言相慰,别无他法.也正是那段难熬的日子里,他和我谈及他家人的一些情况,他母亲得癌症有些年头了,他最当心的是母亲等不到他出去就走了.内心的焦虑,现实的无奈.有时令我不得不陪他泪流满面.
他出狱二年三个月后,我出狱了,令我没想到的:他从家里出发搭车碾转上千里赶到监狱门口接我出狱.就冲着这一点,他对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四年一个月的牢狱生涯,虽然无奈和绝望一直如同黑夜般笼罩在我心头,但我还是不能对友善没有一点回应,对帮助没有一点感激,因为冷漠、麻木只会消磨友善者可贵的初衷和道德激情.我之所以写下以上这些文字,我想一是对在我落难时曾对我友善过的人我应该有一个最起码的应答;二是美好的东西均拜他人所赐,况且我那时正在绝望中,绝望中的难忘,我自然应该把它记下来.
作者：韵之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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