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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我们:北小武的爱情往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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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0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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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我们》

作者:北小武   体裁:小说


“睡不着的时候,就让回忆也醒着,陪着我。”
杞娜娜15年前写给我信里的句子,在这个失眠的午夜又一次在脑中不停地回响,像掷出去的回旋镖,划出一圈美丽的弧线,又回到身边。

高一那年,在某个冬日的午后,我靠墙眯着眼晒太阳。这时,一个身穿白色羽绒服,黑长靴的女生从我身边经过。漂亮。身材火辣。我正在愣神,有人说她就是杞娜娜。后来,我陆陆续续从班上女生口中得知,杞娜娜的名声似乎不那么好。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女生多半是出于嫉妒。
兄弟李查曹邀请弟兄们去唱歌,这次连一向不爱外出的六妹也同去。我们来到城南的KTV“水调歌头”。我和杨树都觉得这家练歌房名字起得不俗。
那年月,正值空城的巅峰时期。由于境内矿产丰富,又有钢厂、电厂两家国企为城市经济腾飞插上双翼,空城成了远近闻名的“小香港”。城中鱼龙混杂,商人、律师、公务员、教师、学生、小商贩、老板、出租车司机、理发师、服务员、妓女、小偷...三教九流齐齐涌入空城,大大小小的KTV、洗浴中心应运而生。
进包间后,李查曹点了一打乌苏、几盘干果和一壶菊花茶。后来大家饿了,又加了一份纸包鱼。
那天,杞娜娜穿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浅色牛仔裤,配一双白色网鞋,亭亭玉立。兄弟们起哄,让杞娜娜先唱。她唱了一首王心凌的《第一次爱的人》:
灰色的天/你的脸/爱过也哭过笑过痛过之后只剩再见……
杞娜娜唱得很投入,几乎要潸然泪下。众人纷纷喊,太伤感啦,换一首,切歌。杞娜娜又唱了一首SHE的《一眼万年》,电视剧《仙剑》的插曲。她的声音一般,却将歌演绎得凄婉动人。唱罢,众人纷纷鼓掌。杞娜娜调皮地右脚后点,牵起衣角,像芭蕾舞演员一样欠身致谢。
李查曹唱了《曹操》、《红颜》,杨树唱了《下沙》、《楼下的女人》,我点了几首花儿乐队的歌,将气氛推向高潮。
那天大家喝得有点高。杨树在街角扶着电线杆,一张口,就喷了一地。李查曹说,狗日的杨树刚才吃了不少哩,不信你们看,还有金针菇......六妹一脸嫌弃。
吐完之后,杨树走不动路。我只好背着他,好在杨树体格小,也不重。杨树在背上说,兄弟,慢点,慢点儿。兄弟今日背我,真是让人感动得遗精哩!
这是兄弟们的行话,形容感动到极致。感动得流泪太普通啦,兄弟情深,感动到遗精才算至高境界。
我笑着说,你别弄我一身,我还得洗澡。杨树不再多嘴。回到宿舍,大家也乏了,没有多聊就睡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浮现出杞娜娜唱歌时的样子。她蹙眉。她微笑。她楚楚动人。一想到大哥李查曹,我便不再多想。
那时,李查曹在文科一班,我和杨树在文科四班。高三进入高考倒计时阶段,每周都有模拟考试。李查曹也收敛了许多,临时抱佛脚的态度相当虔诚,无奈功课落下太多。于是经常叫我过去帮忙补数学和英语。有时候,杞娜娜也会过来听。不过,她只是象征性地听听。大部分时间她会坐在旁边安静地叠千纸鹤,偶尔抬头看看我和李查曹。
补习完后,李查曹会叫上我一起出去玩。起初,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电灯泡,特别尴尬,也不知道和他们聊什么。我们沿着中学路一直走。杞娜娜走在前面,活蹦乱跳,不时转过身做鬼脸。我和李查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就这样穿过八渡河大桥,一路来到象山脚下。
要不要爬山?李查曹征求我们意见。当然啦!杞娜娜活力满满。我本来不想爬山,也不好说出口,只好跟在后面。爬到山腰的凉亭处,我早已气喘吁吁。李查曹笑道,二弟真是肾虚啊!
若是换作平时,我们经常说对方肾虚,也不会在意。而那天我却有点生气,说,要不要比一下掰手腕,看看到底谁虚?杞娜娜一听,连连拍手说,好呀好呀。我来当裁判。
我和李查曹在凉亭的石桌上摆开架势,掰手腕。从我握住李查曹手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对手。别看我平时文文弱弱,掰手腕可是打小和村里的一群光棍练出来的。李查曹犯了轻敌的错误,以为我是个菜鸡,说,要不让你半只手。我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必。
李查曹问,来真的?
我答道:来真的。
结果,输了比赛的李查曹面红耳赤,爆粗口道,这象山有个球意思,日妈滴,山里娃爬个鸡儿山。真没劲!走,回。
我们原路返回学校。之后一段时间,李查曹没再约我出去。
转眼圣诞节将至。平安夜那天晚上,节日的氛围已经很浓。同学们相互送苹果,寓意平平安安。胆子大点的,夜不归宿,至于是去了网吧,还是其他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一大早,杞娜娜站在教室门口,一脸微笑,向我招手。我满脸疑惑地站在她对面。她将手中的纸袋递给我,说,圣诞快乐!
回到宿舍,我打开包装袋,里面是一只皮带,看上去价格不菲。那时候,我们都还是穷学生。我有点过意不去,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得回赠她一个礼物。
下午放学后,我逛遍了空城的商场,终于买到一只可爱的超女娃娃。我想,杞娜娜一定会喜欢。
果然,收到礼物的杞娜娜很开心。
 
不久,冬日里第一场雪不期而至,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校园花坛、操场、走道、台阶、空地、屋顶积了厚厚一层雪。下课后,同学们在操场上玩打雪仗,童心未泯。
我去找李查曹,给他补习数学。别看李查曹脑袋不小,平日聊起时政军事,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对数学却是一窍不通,代数和解析几何学像两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在给他讲题的过程中,我时常会有无力感,觉得一切不过是徒劳。
我正给李查曹讲一道坐标内抛物线与圆相交求值的题,忽然觉得后颈一凉,我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却看见杞娜娜笑得花枝乱颤。原来,她恶作剧,将雪团塞进我衣领。我只好扯开衣服,原地乱蹦,跳了半天,融化了小半的雪团才从衣服里抖落出来。
我哭笑不得。李查曹一脸不悦。
放学后,我们三人到大操场散步。杞娜娜照例走在前面,她故意将厚厚的积雪踩得嘎嘎作响,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我和李查曹并肩走着。起风了,天气很冷,我用围巾裹住半张脸,不愿多讲话。
你将来想考哪所大学?李查曹忽然问我。
西北政法大学吧,我想学法律专业,毕业后当律师,惩奸除恶,伸张正义。我大言不惭地回道。
李查曹踢了一脚石子,说,我想去成都上学。我姐嫁成都的,毕业了就留那边咯,不回来啦!
走在前面的杞娜娜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说,你们猜我毕业后最想去哪?
成都?我以为她会追随李查曹的足迹。
再猜。杞娜娜眯着眼,嘴角微微上扬。
还是大哥猜吧,我肯定猜不到。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话太多。
李查曹沉默了一阵,说,江南。
杞娜娜说,对啦,我想去杭州。梅雨时节,去西湖,去灵隐寺、去梅家坞看看。
我对江南水乡的了解还停留在教科书上的内容,梅家坞更是第一次听说。
三人陷入沉默。
雪停了,风呼呼吹着,山上的雪零星落入河谷,不远处,华灯初上。
  
寒假回家后,杞娜娜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说一个人在空城真无聊。
我每天除了复习,无所事事。给杨树打电话,杨树和我一样,说自己买了一套模拟题感觉不错,兄弟要不要也来一套。我说,算啦,再把文综过一遍得了。
我问杨树有没有联系微微。我知道杨树暗恋班上的微微很久了。杨树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得得,别提啦!
那还聊个锤子毛,挂啦!
挂掉电话,我在屋里转了几圈,想不起要干嘛。杨树这家伙,喜欢就去追嘛,玩什么暗恋的独角戏。
好不容易撑到开学。
兄弟见面自然快活。用朱世雄的原话来说,兄弟们在一起喝凉水都是快活的。此话不假。
三月。四月。五月。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形容时间的飞逝。细心的女生已将时间划分为小时,我似乎已经听到高考的列车呼啸而来。
白色的模拟试卷还散发着墨香,像白色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我们是一支疲惫之师,在题海中艰难跋涉,前途未卜。周末,我将试卷整理成册,看着厚厚的试卷,心里竟多了一丝急切和期待。
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声越来越短,法桐在地面的阴影越拉越长。一个又一个夏日在知了声和变换的阴影间无声无息流逝。
高考前一周,学校决定给高三学生放假。
那几天看书已是看不进去了。语数英、文综根本就无法抉择看哪样好,哪门都觉得还行,哪门都有短板。只好忧心忡忡,捱过一日算一日。
为了让我休息好,高考那两天,父亲在外面订了房间。高考前夜,父亲早早关掉电视,怕影响我。我紧张得睡不着。半夜隐约间听见父亲出门了,正当我迷迷糊糊之际,父亲喊我起来吃猪蹄。我有些生气,说,我就要睡着了,吃啥猪蹄。父亲也懊恼不已。
经历过高考的人都会懂,即便是一夜无眠,也不会影响第二天答题。
第一门语文,时间没把控好,作文只剩半个小时时间,而我又想着另辟蹊径,立意和主流相反,没写好。中午吃罢饭,睡了一觉,再战数学,感觉尚可。第一天考完,心想好歹过半,明日放手一搏。
第二天,早上考英语。阅读理解读得似懂非懂,小作文也有多处涂改。下午考文综,地理部分有几道题不会。政治、历史部分则是本着多写有益的原则,写得满满当当。
高考就这样结束。当所有神秘的面纱褪去,高考不过如此。
考完试,我找到杨树,问他感觉如何?杨树说,我想自杀。我也深有同感,就像一个人拼命爬山,抵达山顶,再无目标的空虚感。
父亲有事先回家了,房间没退。李查曹、杞娜娜、朱世雄、杨树过来找我打牌玩。打了半宿,杞娜娜累了,和衣而睡。我们其余几人去楼下搬了一箱酒,继续玩牌喝酒。
后来,大家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我半夜醒来,手臂酸痛,原来杞娜娜枕着我的胳膊。我轻轻扶起她的头,抽出酸麻不已的胳膊,起身找水喝。回头发现,床上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只好去楼下网吧包夜机。
第二天,李查曹先回家了。
下午,我约杞娜娜出来玩。
杞娜娜穿一身深蓝色连衣裙,宛若仙子。远远看见我就笑了,说,把胡须剃了,还蛮帅的嘛。
我摸摸下巴,有点疼,可能被剃刀划破了。
去哪呢?杞娜娜问我。
去哪呢,我也不知道去哪好。随便走走吧。
我们转了一大圈,最后来到“挪威的森林”酒吧。
酒吧装修风格契合“森林”主题,墙壁上是一些抽象派画作,大厅的立柱全部用树皮包裹,上面缠绕着绿藤,立柱间是藤条编制的秋千,十几张榉木切割成的圆桌分布在“森林”丛中。
我们环顾一周,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我拿起酒水单,点了瓜子、开心果、情人梅、爆米花,问杞娜娜啤酒还是饮料。杞娜娜说,啤酒。
我对服务生喊,来四瓶嘉士伯。
几杯酒下肚,我感觉有点眩晕。酒吧内灯光很暗,CD机里播放的正是张惠妹的《解脱》:
爱是不夜城/回忆像星辰/热泪越沸腾/我越感觉有点冷......
张惠妹的慢歌特别有味道,我听得入神。
杞娜娜说,我和李查曹分手了。
什么?分手啦?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呀?
累了。杞娜娜的回答无懈可击。
我也不太懂,低头呷了一口酒,说,好好的嘛。
杞娜娜抬头,眼里闪着泪光,说,我喜欢上别人。好久的事了。
谁?
你猜?
我猜了几个名字,都不对。空调风力强劲,我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嚷着有点冷。
坐过来吧。杞娜娜示意她坐的秋千还能再坐两个人。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秋千上,突然,杞娜娜在我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我大脑一片空白,浑身战栗不止,像有无数微小的泡沫在体内破碎。心是盛满甜蜜的杯盏,秋千轻轻一晃,幸福就溢出来了。
我鼓起勇气,牵过她的手。我们就这样坐着,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很久。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喜欢的女孩向自己表白。这无疑是天底下最完美又最幸福的事。可李查曹的存在,让这段恋情从开始就埋下悲剧的伏笔。
第三天,我独自一人躺在宿舍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李查曹是我结拜大哥,杞娜娜是他女朋友。即便是他们分手了,我和杞娜娜也不该在一起。杞娜娜真的很勇敢,她很清楚,选择和我在一起要背负的东西,流言蜚语的利箭会洞穿我们二人......
不知不觉间,眼泪划过脸颊,流入耳朵,然后浸湿枕头。我起身给杞娜娜写信:娜娜,对不起...写出“对不起”三个字,我早已泣不成声。原来,我早就爱上她了,比她喜欢我还要早。
下午,我约杞娜娜在大操场见面。我去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带上那封几经涂改的信。
见到杞娜娜,眼泪在我眼里打转。杞娜娜看上去也特别疲倦。我将花递给她。杞娜娜接过花,哭了。后来,杞娜娜告诉我,她带着花回宿舍,同学们都很羡慕她,追问送花的是谁。
那时候,我年龄尚小,不算暗恋唐诗尧那段,杞娜娜才是我真正的初恋。我天真的以为,分手就是一刀两断,绝不拖泥带水。我向李查曹说明实情,也许他不会在意,兄弟还是兄弟。
李查曹回来后,我告诉他,自己和杞娜娜在一起了。
李查曹很震惊。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抽出一支烟,点燃后猛吸几口,将烟掼在地上,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嘶吼道,你是不是我兄弟?!
我说,当然。
当然你还和杞娜娜在一起?你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做兄弟。
大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有屁用。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李查曹气急了,电视剧台词都冒出来了。
对视。沉默。
李查曹跌坐在床上,又点燃一支烟,递给我一支。抽完烟,李查曹平静了许多,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这傻兄弟总算有人喜欢了。我会和杞娜娜说清楚的。
当晚,李查曹约杞娜娜作最后了断。
后来,杞娜娜告诉我李查曹哭得厉害。李查曹告诉我,杞娜娜说她最近在看小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我不傻。可我已经没有退路。
我对杞娜娜说,从小我喜欢的东西,亲哥哥也不让。
杞娜娜又哭了。

感情的世界里,出场顺序很重要,而杞娜娜恰恰出现在对的时间里。
如果我当时能够成熟点。等待,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想起当初在象山上和李查曹掰手腕,年少轻狂,我不会让着他的。
过了几天,李查曹邀我和杞娜娜唱歌,地点还是“水调歌头”。
我和杞娜娜没有心思唱歌。李查曹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攥着麦克风,歇斯底里地吼“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永不休/儿女情长/被乱世左右/谁来煮酒......”
我听到李查曹恨恨地唱着“曹操不啰嗦,一心要那荆州,用阴谋、阳谋,明说暗夺的摸。”心里不是滋味,仿佛杞娜娜是“荆州”,我倒成了老奸巨猾的曹操。
李查曹唱累了,转过身已是泪流满面,一手拉过杞娜娜,一手拉着我,将杞娜娜的手放在我手中说,好好待她,不然,小心我揍你!
我们都哭了。

几天后,高考成绩出来了。我刚好二本上线,杨树、六妹差两分上一本,李查曹、李精鸣、何云、朱世雄、田勇没有上二本线。
六妹选择了西北师范大学。此前,我听杨树说,六妹有一个甘肃的笔友,是个诗人,号称什么“诗歌八骏”。高二暑假,六妹曾不远千里赴约,回来后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我们问及详情,六妹只字不提。六妹很倔,最终还是去了甘肃上大学。
杨树志愿填报了本省的建筑大学,我第一志愿滑档,征集志愿填报了一所三流的师范院校。杞娜娜选择了杭州的一个职业技术学院。
李查曹果然还是要去成都。
朱世雄、田勇选择留下来复读。
暑假成了兄弟们相聚的最后时光。

假期间,为留下来陪杞娜娜,我和朱世雄、田勇在空城打零工。南山修缮石塔,我们三人去挖土方,一天三十块,还不管吃住。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很生猛,完全可以自力更生,不向父母伸手要生活费特硬气。
那段日子,我白天在南山修塔,晚上在空城和杞娜娜约会。
杞娜娜轻轻抚摸着我掌心的水泡,问,疼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
杞娜娜靠在我怀里,问,累不累?
我低头拂过她脸颊上的发丝,说,不累。
月朗星稀。我们静静地望着远方的灯火,看着一个个明亮的小方格渐次熄灭。
我送你回家吧。我摇摇怀中的杞娜娜。
不。再待一会儿。杞娜娜使劲往我怀里钻了钻。
好吧。我再次妥协。
明天不要去修塔了,陪我出去玩,好不好?杞娜娜仰着脸问我。
嗯。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真的该回家啦!我送你。
不用。你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宿舍休息。
我和杞娜娜并肩走在空空荡荡的西环路,巷子里突然窜出一只野狗,杞娜娜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死死拽着我的手臂。
我得意地说,胆小鬼,还说不用我送。
到了楼下,我说,上去吧,我看着你。
好吧。杞娜娜努努嘴,很不情愿。
一米。两米。十米。望着杞娜娜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也准备回去。杞娜娜忽然转身,向我飞奔而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我抱着她,感觉像抱着全世界。
第二天我没有去南山,带着杞娜娜去城北的八度湖公园玩。
公交车上人很多,好不容易我才用双臂为杞娜娜撑开一片小天地。杞娜娜趴在我怀里,央求道:小武哥,给我唱首歌呗。
不唱。
唱嘛,唱嘛。杞娜娜摇着我的手臂撒娇。
我环顾四周,其他人都低头看着手机,没有人注意我们。
我低声哼唱着周笔畅的《笔记》“我看见天空很蓝/就像你在我身边的温暖/生命有太多遗憾/人越成长越觉得孤单...…”
车身摇晃不止,公路两旁的香樟飞速后退,肥大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青草的香味。
到了公园大门,门口蹲着几个小贩卖西瓜,都是本地人。
我们挑了一个顶大的西瓜,杞娜娜非要小贩送两只小勺,小贩起初死活不肯,架不住杞娜娜软磨硬泡,只好答应说,好吧,好吧,小姑娘真是怕了你了。
进了公园,园子没有我想象中的大。迎面是一个圆形的大水池,水池中央有一对海豚,海豚下方是一个乳白色小男孩大理石雕像,小家伙腆着肚子撒尿,一副傲娇的模样。
再往前就是一个标准泳池,池水清澈,池底蓝色的地砖清晰可见。我上前试了试水温,一股凉意让我萌生退意。杞娜娜却说,还没见过你游泳呢,是不是旱鸭子哟!
我三两下脱掉衣服,回头对杞娜娜说,哥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啥叫“浪里白条”,说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杞娜娜见我在水底不动,急得都快哭了,我才浮出水面。
凉亭下。杞娜娜递给我一勺西瓜,问我甜不甜?我点点头。
还可以更甜,闭上眼。
我闭上眼睛,感觉一股未名的香气离我越来越近,接着是杞娜娜柔软的唇。这是一个绵长而妥帖的吻。
这是不是你的初吻?杞娜娜问我。
我点点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呢?
杞娜娜生气了,转过身不理我,再转过来时,已是眼泪连连。
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不肯道歉。那时候,我很理想化,希望自己爱的人,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吻,都是属于自己的。
李查曹就像我们心底的伤疤,我们小心翼翼,避免触碰。
 
南山的塔修好了。我和朱世雄、田勇也准备回家。我去和杞娜娜辞行,却看见她拎着一只大袋子。
你这是干嘛?我不解地问。
陪你回家啊。杞娜娜笑着答道。
啊?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啊什么,还不帮我提着。杞娜娜将袋子给我。
坐在通村客运班车上,望着窗外熟悉的一切和身边的杞娜娜,感觉幸福的就像一场梦境。
父母见到杞娜娜很开心,忙着张罗做饭。
吃饭时,父亲不停给杞娜娜夹菜。我嫉妒地说,我长这么大咋没这待遇?
你这娃咋说话呢。父亲训斥道。
我不敢多说话,低头扒米饭。杞娜娜用手肘碰碰我,一脸得意。
吃完饭,我带杞娜娜去我曾经的小学玩。小学已经被改造成村集体活动场所,房子四周长满了艾草,围墙也坍圮了,一副衰败的景象。
真难想象这是你以前上学的地方。杞娜娜感慨道。
以前学生不少呢,有四个年级,只有一位老师。小学我次次考试拿第一,还会写诗呢。我随手拔起一根艾草,坐在废弃的乒乓球台上给杞娜娜讲过去的事情。
冬天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带一个自制的火盆取暖,有的使用洋瓷碗做的,有的是装油漆的铁桶……那时候的冬天可真冷...…
杞娜娜靠着我的肩膀听得入神,喃喃道,没想到你以前吃了那么多苦。不过,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晚上,母亲早早收拾好床铺,让杞娜娜睡东厢房,我睡西厢房,中间隔着两间屋子。父母睡下后,我倒好洗脚水,搬来凳子,让杞娜娜洗脚。杞娜娜脱掉鞋袜泡脚,我端着小凳子凑上前说,还是我给你洗吧。
不要。杞娜娜红着脸说。
别动,乖乖听话。
我洗了一半时,杞娜娜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除了我,不准给别的女人洗脚。
我问,我妈也不行?
哼。杞娜娜瞪了我一眼。
好好好,我答应你。
洗完脚,我问杞娜娜,你一个睡怕不怕?
有点。
那我留下来陪你吧。
杞娜娜沉默半天,咬着嘴唇说,好吧。不过,你得老实点。
没问题。我信誓旦旦。
两人和衣躺在床上。时间仿佛静止了。房梁上有只虫子“吱吱吱”叫个不停,听上去应该是只铁牛。
好热啊,我嚷着,侧身转向杞娜娜那边。
别动,老实点。杞娜娜用力把我推过去。
拉着手总可以吧。我抱怨道。
嗯。杞娜娜没有反对。
我们拉着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亲一下,可以吧。
就一下。
这是一个危险的开端。当双唇触碰那一刻起,一切都陷入了激情和迷乱。
疼。杞娜娜弓起身子叫道,眼泪都流下来了。
房梁上的铁牛还是叫个不停,我抱着杞娜娜说,以后永远不要忘记“吱吱”虫的故事。
杞娜娜在我肩上狠狠咬了一口,说,留个疤才好呢,那样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
我捧着她的双颊,一字一顿地说,此生此爱,至死不渝。
窗外。月色如水。
杞娜娜陪我在家待了一周。本来说只住两三天的,好在天公作美,连降暴雨,乡道多处塌方,班车也停运了。
真没办法哟。杞娜娜望着屋外的大雨发愁。
希望这雨永远都不要停。我用手接着房檐上落下的水珠,许愿道。
那不成。我爸妈会着急的。我骗他们说到女同学家玩。杞娜娜有点不安地说。
你就说路塌方了,没车,暂时回不去。我说的也是实情,到我家只有两趟班车,这两天下雨,司机都在家睡大觉呢。
我怕杞娜娜无聊,就约村里的小伙伴来陪她打麻将。杞娜娜很有天赋,很快就学会了。村里几个光棍听说我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同学,也冒雨前来打牌。说是打牌,其实是想见见我的女朋友。其中一位打牌输了,揶揄道,兄弟手气冲得很,最近怕是走桃花运吧。
杞娜娜眼睛笑弯成两道月牙,将一堆零钱揽入怀中。
真是小财迷。我看着杞娜娜赢钱的模样实在好笑。
    
一周后,天晴了,路也通了。我送杞娜娜回空城。
到了空城,杞娜娜说,这么长时间没回家,爸妈肯定生气了。我们去农贸市场转转,给他们买点土特产。
嗯。有时候我觉得杞娜娜真是个机灵鬼。
两人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买了几斤核桃和木耳。照例,我还是送她到楼下。
晚上住哪?杞娜娜回头问我。
去“天骄”网吧包夜机。我正好也想去网吧玩游戏。
杞娜娜回家了,我去滨江路吃完饭,就直奔“天骄”网吧。
凌晨三点多,我有点犯困,趴在电脑桌前睡着了。忽然有人拍我。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耐烦地喊,谁呀?
再仔细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杞娜娜。她从家里带来了水果、牛奶和零食。
我捧着她冰凉的脸,喉头一紧,连声道:傻瓜。
    
九月初,我去A市上学。杞娜娜报名要晚十来天。
大学生活都是千篇一律,报道后就是为期一月的军训。每天晚上我不顾一身疲倦,伏在桌上给杞娜娜写信,说是写信其实和日记差不多,写自己每天都干嘛啦,很想她之类的话。
一周后的午休,朱世雄给我打电话。开始问我大学生是不是很精彩,是不是有很多漂亮妹子。后来,支支吾吾告诉我在中学路看见杞娜娜和李查曹在一起。
我忘了自己怎样挂掉电话,忘了自己对朱世雄说了什么。我发疯似地冲上楼顶,一拳砸在护栏上,大吼一声,将之前写的信,撕了个粉碎,撒向天空。白色的纸屑,纷纷扬扬散落,就像那年冬天空城的大雪。
我给杞娜娜打电话,杞娜娜说,李查曹那天夜里喝醉了,她不放心,陪了他一整晚。
我当时的样子应该很狼狈,哭着对杞娜娜说,我心中的那个娜娜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毁了那个完美的形象。在分开的这段时间,你知道我在干嘛吗?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每天都在想你。而你呢,娜娜,如果能像电影里有同画面的话,你在陪李查曹喝酒的时候,那一刻我正在给你写信,多讽刺啊!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在乎过我,我们分手吧。
杞娜娜也哭了,说自己怀孕了。
这是我第一次提分手,却因为杞娜娜怀孕而妥协。我向辅导员请假,赶回空城。
到空城车站已经是晚上十点,杞娜娜在出站口等我。她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连衣裙,面色苍白,像刚生完一场大病。我不由得又心疼起来。在未见到杞娜娜前,我曾预想过当面质问她的情景。等真正见到她时,除了心疼,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沙哑着嗓子,对杞娜娜说,我们回吧。
那几天,杞娜娜吃不下东西,总是想吐,又犯困。我们在一起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我们也曾幻想过未来,想着有一天有我们的孩子,并给他们起一个温暖的名字。我们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提前到来,这远远超出我们年龄所能承担的甜蜜负担。最后,我和杞娜娜商量还是去做手术。
手术后,杞娜娜在家静养,我又回A大军训。
经历这些事,我和杞娜娜都需要安定。我们每天都会通话,对过往避而不谈,我们似乎又回到从前。而我心里却清楚,我们回不去了。
男人和女人一样,都需要安全感,这恰恰是杞娜娜给不了的。从她和李查曹分手时,对李查曹说自己在读《有多少爱可以从来》开始,她一直都在给李查曹若有若无的希望。正是她的暧昧不清,才会让我和李查曹在决裂的路上越行越远。
九月中旬,杞娜娜去了杭州。
往后的日子,我们每天煲电话粥。那时候,电话费占掉了我生活费的一半。我们也写信,每月一封,从不间断。
十一假期,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去杭州见杞娜娜。
车上很拥挤,我又是无座。起初在车厢连接处蹲着,时间久了也难受,就在车厢里转悠。这时,一群学生模样的男女引起我的注意。看上去应该是初中毕业不久出来打工的,走近一问,果然是去昆山电子厂的。几个女孩都是烟熏妆,男孩一副非主流的打扮,头发很长,尤其是鬓角的长发已到下巴的长度。男孩坐在女孩堆里,万花丛中一点绿,谈笑风生,令人羡慕。我靠在座椅边和他们聊天,因为都是年轻人,倒也能聊到一起。过了一阵,他们便诚心邀请我挤在边上坐,我象征性地推辞后便坐下,心中一阵窃喜。
不久,我发现开始坐在男孩怀里的高个子女孩换到了另一边,男孩怀里坐着另一个瘦小的女孩。真是人才!我心里暗暗称奇,不无羡慕。火车到郑州站,我肚子有点饿,就下去买了几个素包子。河南人还是很实在,包子分量十足。我请他们几个吃包子,男孩女孩纷纷摆手表示不饿,我只好一个人吃。
第二天早上抵达杭州站,出站后我在路边抽烟,活动麻木的双脚。忽然,有人从背后蒙住我的双眼,转身前我已猜到是杞娜娜。
杭州水城交融,尽显婉约之美。行走在潘水桥上,远处天空的云朵依稀可见,水天一色,空气湿润,凉风扑面,诗意朦胧。
杞娜娜在学校边的小旅馆订好了房间。我先洗了个热水澡,刮了胡须,换了干净的衬衣,便和杞娜娜出去吃饭。在一个小餐馆里,我要了一份炒米饭,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米饭甜的发腻。只好端过汤豪饮一口,又差点吐了,汤也是甜的。杞娜娜见我吃不惯,回去的时候买了几包泡面,又跟房东要来电磁灶给我煮面吃。
晚上,我和杞娜娜手拉手走在陌生的街头,既熟悉又新奇。
我们漫无目地闲聊着,杞娜娜忽然问我,可以和李查曹做朋友吗?就普通朋友。
我有点不快,说,随便。
我不懂杞娜娜。既然在乎李查曹,为何要分手?既然分手,为何又心心念念?男女之间的纯洁友情,我才不信那种鬼话。
我在杭州待了一个星期。杞娜娜的问题给此次的杭州之行蒙上一层阴影,让我心底生出厌恶感。
回到学校,我一头扎进图书馆,看哲学、美学类书籍,每天看完书,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十月间,我收到杞娜娜的一封信。
 小武哥:
当我们分开的时刻,你知道我有多不舍。我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把泪留在了心底。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真不适应。想到你从小就离家求学,应该吃了不少苦吧。每天上完课,我就不知道该干嘛,特别无聊。晚上又睡不好。睡不着的时候,就让回忆也醒着,陪着我。还好有那么多的回忆,不然就不知道怎样度过这漫漫长夜。
回想起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在公交车上你用瘦却有力的臂膀,为我们撑起一片小天地。在我们的小天地里,有你为我唱歌。还有,每次去你家的时候都会下雨,想起那些因雨未归的日子,焦急又快乐,还有“吱吱”虫的故事,我可是因为这些,越来越喜欢下雨天了。
高中三年,我没有用功读书,现在想来真的有点后悔。若是我也能和你在一所大学,那该是多么幸福。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逛街...让你陪我看电影,看那种超级恐怖的恐怖片。我从小就比较任性。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所追求的爱情,是那种:我半夜忽然对你说我想吃麻辣粉。你就立即起身,跑老远给我买回来。然后,我对着气喘吁吁的你说,我现在又不想吃了。你不会对我生气。对我说,娜娜,是我太笨啦!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爱情模样。如果你还不太懂,我将来会慢慢教你。
你要好好吃饭,长胖点才好;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努力赚钱养我。让我们向着美好的未来一起努力。
                                 爱你的娜娜

读完信。我去楼顶抽烟。望着殷红如血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天边橙色的云彩渐渐变成青灰色,远处不时传来火车的鸣笛声,思绪便飘得很远。
我很少去教室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四楼读书、做笔记。那是一段毫无功利之心的读书时光。看完书,有时会去操场打球,身边没有杨树、朱世雄、田勇,打球也提不起劲来,真是无兄弟,不篮球。
期末考试姗姗来迟,由于我缺课比较多,挂了两科。
寒假回到空城,去一中看了复读的朱世雄和田勇,他们学业大有精进,更令我欣喜的是两人都有了女朋友。他们在外面合租了房子,方便食宿。
杞娜娜还没有回来。我成天和朱世雄、田勇二人厮混。他们学习,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等他们休息的时候,就一起去大操场打球,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新年初,杞娜娜回到空城。几天后,杞娜娜说要带我去见她爸妈。我买了些礼物,忐忑不安地跟在杞娜娜身后,见到她爸妈,人却是很和善,可能他们也没将我们的事看得过分认真。杞娜娜的爸爸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说,大概率是中学教师吧。他满意地点点头,说老师不错。
在杞娜娜家的几天时间里,我总觉得束手束脚,很不自在。
恰好母亲打电话催促我回家。杞娜娜送我到车站后说,记得早点来看我。
我点点头。
回到家,每天睡到十二点才起床。吃完饭就在村里串门子,和小伙伴们喝酒打牌,混日子。
有一天晚上,母亲站在门口喊我回家,有人打电话找我。我连忙跑回家,我以为是杞娜娜,结果是朱世雄。我略感失望地问他,有啥事?朱世雄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昨天晚上我和田勇又看见杞娜娜和李永波并肩走在中学路,样子很亲密……
我打断朱世雄的话,说,我知道了。先挂了。
我挂断朱世雄的电话,随即给杞娜娜打电话,铃声响了许久,杞娜娜才接电话,电话那头一片嘈杂。我问她,你在哪呢?
外面啊。杞娜娜回答道。
和谁在一起?
杞娜娜沉默了一会儿,说,李查曹。
我说,分手吧。
杞娜娜说,你发什么疯呢?
我冷冷地说,我是认真的,我们分手吧。
我失恋了。
原来失恋并不是快刀斩乱麻的痛快,而是孤楚漫长的自愈过程。
那年冬天,我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望着一垄一垄墨绿的麦苗发呆。会在不经意间叹气,做事情总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变得敏感脆弱,听到一段熟悉的旋律几欲落泪。我以为这样的状态永无尽头,也无可挽回。
时间就像一块橡皮擦,会将过往擦得面目全非。两年后,我终于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
后来,听说杞娜娜毕业了,也去了成都。
杞娜娜真是迷一样的女子,我从未读懂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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